岂料疾风当即跪地,道:“苏司使不必忧心,俺早知碎云的事,也自愿刻上墨花番号,效忠于您。俺不走,俺替你护家宅!要走也是俺妹子走,俺不想她受伤,最挂念的便是她了。” 谢鸾闻言,狠狠捶了疾风一下,泪盈于睫:“你把我舍下了,叫我怎么办?!我不要!哥哥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和你共生死!” 苏芷叹息:“你们的私事,我也不好置喙。只一点,既要留府上,请护好我母亲。此恩,我日后必会报答。” “是,苏司使请放心离开!俺当初入府就答应您要守家宅,便是豁出性命,也不会让苏夫人出事。” “好,多谢你们。” 苏芷不敢耽搁太久,以免惹人疑心。 她理好公服后,便扶着腰刀入内。 即便是生死存亡之际,她也丝毫不慌乱,稳重如山。 苏芷忽然想起柳押班曾赞她傲如松柏,远远往她从宫道踱来,那股子意气高昂,是任谁都挪不开眼的。 何必颓靡、何必畏惧,人间至好至坏皆尝过,早不负此生。 这命,若是留不住,便拿去吧! 她既为家臣,能为沈寒山战死,也算是忠义两全、死得其所。 …… 掖庭狱,乃是后宫之中的秘狱,为天子所掌,专刑宫人与内诸司罪臣。 即为,官家的家法之地。 纪嫣然双手被铁链束缚,她佝偻着背,如同蝼蚁一般蜷曲身体,低头跪拜九五之尊。 她浑身都是鞭伤,脊背的血干了又湿、湿了又干,那鞭刑似能入骨,嵌入她的背脊,疼得她嗓音都喑哑。 说来好笑。 这时,纪嫣然才觉察到皇权的危险——看似威严,其实肮脏极了。唯有和她这样的凡胎浊骨两相映衬,才能显出天家的高高在上。 所谓“为国为民”只是一句笑谈,皇权之高,不过是为了碾压百姓。 为了一己私欲,竟要碎她的筋骨…… 纪嫣然在心里,哀哀地夸赞自己。 好歹她这一次不软弱,她没有向强权低头。 从前的她太卑微了,什么都不敢要,什么都不敢争。 是裴川拂去她的庸常,告诉她——“姐姐是明珠,只不过张怀书无眼,舍弃了你。如今能被我拾得,我真高兴。” 看啊,她也是有人喜欢的。 即便只是一个嘴甜的孩子,即便孩子心性总善变…… 但她还是很珍惜,很欢喜。 纪嫣然也希望裴川是善变的,这样一来,过两年他能把她忘了,不再心伤。 纪嫣然垂首不语,陈屹却已没了耐心,他再次高声问:“说!告知你前朝事的人是谁?你既与裴川和沈寒山两人走得近,那前朝遗孤……定是这二人间其一!” 纪嫣然心里生骇,她怎么都没料到,官家不傻,早早就发现了这一端倪。 为了稳固帝位,便要伤她杀她吗? 她不是他膝下的百姓吗?不是都说官家爱民如子吗? 他就这样打杀他的孩子吗?! 纪嫣然不明白,她困惑的事情太多了。 她只知道,官家不配为君王,这样的人……不配坐在龙椅之上。 她不可能把沈寒山的身份和盘托出,也不会指认裴川…… 于是,纪嫣然咬紧牙关,她做好了赴死的准备:“陛下再如何问,我也不知情。我算的都是天命,无人告知,无人指使!” “好、好!倒是嘴硬!”陈屹朝范献瞥了一眼,来人再泼上蒜水,摧残那些已是遍体鳞伤的背肤。 “啪!”长鞭再次挥下,直把纪嫣然打得压地,隐没入土里。 她那样低微,又那样巍然。 她死不认罪,这样一来,就能护住裴川。 他是个好孩子,不该吃这份苦头。 她比他年长,早就历经沧桑,也活够了。 她死了,不亏。 纪嫣然的血快要流尽了,她想,她的少年郎不要因她伤心落泪。 她一点都不委屈,一点都不难过。 只是,她总嘴硬,没有好好对他说过“爱意”。 但是,裴川应该知道的吧?她是爱着他的,是喜欢那个不顾一切为她遮风挡雨的少年郎的。 所以啊,好孩子,你不许来救我。 千万、千万,不要来。 只可惜,纪嫣然还是算错了,她的家犬那样在意主子,怎会不来呢? 陈屹有意召见沈寒山、裴川、苏芷三人,想看这位出逃的前朝皇子是否有寸许驭下的真心,会不会暴露身份。 不自暴也不打紧,那就让纪嫣然好生看着——她咬紧牙关要保的主子,是如何冷血无情,是如何眼睁睁看着她去死的。 这样一来,寒了手下人的心,纪嫣然口舌再硬,也未必会忠心效主。 尘世里,再忠的将,也不会罔顾自家性命。 浮屠众生都是人,求生乃是人之本性、人之常伦。 只可惜,人与人还是有不同的。 纪嫣然喜欢的少年郎,还是奋不顾身来救她了。 裴川来了。 他本想同陈屹据理力争,可看到姐姐如同落水狗那般匍匐在地、浑身血污时,他眼眶还是红了。 狗皇帝,他怎么敢的! 裴川双手紧攥成拳,浑身不住战栗。 他真想提刀杀了陈屹,然而理智告诉他,如今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他不能冲动,否则会害了沈寒山、害了苏芷。 还要他忍吗?!究竟要忍到什么时候…… 想好好活着,和心爱的姑娘在一起,就这么难吗? 陈屹望着他手下的臣子,意味深长地道:“何来策天命的狐女?一切都只是连篇谎话!她知前朝事,乃背后有高人指点。朕已查明,前朝三皇子死里逃生,流落民间。他若活着,该有二十多岁了。此女,定是受他指点与教唆,这才胆大包天敢来诓骗朕!” 言下之意是,若想救下属,自个儿招认吧。 沈寒山想来只觉可笑,若是陈屹谋反,他定能冷眼旁观下属遇害。那他……凭什么认为他们会老实交代来历呢? 除非,他目的不在此。 今日只是为了告诫与试探,再让纪嫣然寒心,由她说实话。 沈寒山微微眯眼,不动声色地想:不知纪嫣然是什么样的脾性,若她吃不住苦头,抖出他的身份,那复国大业便功亏一篑了。 沈寒山不信他人,即便他知纪嫣然是个良善人。 可没几个活人,能捱得住掖庭狱的酷刑。 裴川不傻,他自然猜到这一点。他比沈寒山了解纪嫣然,姐姐看似柔软,实则比谁都要刚强。 她绝对不会抖出他们身份的,非但不抖出,还可能为了保全他们豁出性命。 她就是这样蠢笨、痴傻,认定自己所爱之人,至死不渝。 所以,她才会被男人骗啊! 裴川心痛如斯,他要是对她的苦难无动于衷,姐姐死的时候,该多么寒心。 他给她的爱,从来不是虚情假意。 她能为他豁出性命,他亦如是。 姐姐,由他来护吧。 裴川做好了解围的决定,他上前一步,朝天家皇权,低下了双膝。 桀骜的、不可一世的少年人啊,终是在心上人面前丢了脸,舍弃自尊心。 为了求得姐姐的命,他愿意……牺牲自己的命。 是以,裴川艰涩开口:“请您饶过狐女吧,我是前朝三皇子,我来认罪了。” 他垂眉敛目,朝纪嫣然小心地一笑,满是狐黠。他想得阿姐夸赞,想让姐姐知道他有多聪慧。 他竟生出了急智,保住了她和主子。 可是纪嫣然知道此话一出,再无回旋之地。 她流下了眼泪,没有出一言。 要是裴川死了,她也赴约同往。 她不会让好孩子一个人上路的,因为,她爱他啊。 纪嫣然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拆开了那样疼,但她还是挪动指尖,借着泊泊流淌的血,缓慢写下一个“爱”字。 如此,她和裴川,应该算心意相通了吧? 裴川震惊,他看着姐姐哭着描绘心底爱意,心高高悬起,又沉沉落下。 上天待他不薄,又待他残忍。 这份爱,来得恰到好处,又似乎太迟了。 他好想活着啊,好想和姐姐一起活着啊。 可是,他不能够…… 陈屹看着落网的前朝皇子,赞道:“好!为保家奴,不惜献身,朕敬你是条汉子,便允你所求。来人,把狐女送出宫去,莫要伤她性命!至于你,裴川。如今不是前朝的地界了,你该知道下场。你身后,可还有旁的势力?若想留个全尸,朕劝你实话实说。” 裴川知纪嫣然无恙,松了一口气。 他没了负累,坦荡地答:“没了。你该知道,若我有旁的势力相助,就不必这样谨小慎微潜入内廷,伺机刺杀。狐女……本是我有意布下,企图迷惑你的线,奈何你聪慧,还没等我刺杀,就已识出我真身。皇帝,我家中父母兄妹皆亡故,在世间已无留念。只一点,尸首异处太难看了,请你给我留一具全尸吧,算是全了两朝的体面。” 裴川臣服于新君,朝他叩首。 虔诚祈求,一次再一次。 他知道,主子会为他收尸。 纪嫣然会带他回家。 那么,今生圆满,他唯有一个请求:留一具全尸吧,他不想……吓到姐姐。 “好,朕成全你。”陈屹目光灼灼,下了诏令,“来人,赐毒酒。” “多谢。” 就这般,裴川笑着饮下了酒。 顷刻间,他的腹部一阵灼烧,五脏六腑俱是撕裂一般疼痛。 裴川捂住口鼻喷涌而出的鲜血,想遮掩自己的狼狈。 他笑弯了眉眼,最后一次,与纪嫣然对望。 死前的一刻,他想看着纪嫣然。 好想,死在姐姐怀里。 真的好想。 姐姐的怀抱,香又软。 他疼到不行,还是朝纪嫣然爬去。 一寸寸靠近,直到触碰上她。 不能让血脏了姐姐的衣,但他要睡在姐姐怀里。 “姐姐……” 纪嫣然怔忪,随后,她发疯似地抱住了他,凄声哀嚎。 纪嫣然那沙哑的嗓音终是再响亮,他哭干了泪,对天嚷他的名字:“裴川!裴川!” “姐姐,身上……好香啊。”裴川躺在纪嫣然柔软的膝上,眼前画面忽然和几日前的一个午后重叠。 那日,院里开满了桃花,香馥馥的。 他赖在纪嫣然膝上不肯走,任纪嫣然抚他的脸与眉眼。 他娇气如孩子,乐此不疲喊她“姐姐”,纪嫣然也耐心回应。 姐姐真好,姐姐要永远待他这样好。 虽然不能陪姐姐活到白头,但那日一起晒了日光,也算是度过美满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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