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才是她行动的时候。 不多时,膳房便送来了午膳。 奚旷故意问桑湄:“味道如何?” 多年的教养让桑湄保持了小口进食的习惯,但夹食速度却飞快,腮帮子一动一动,倒显出几分生机来。 “很好。”她说,虽然比不上御厨的手艺,但是她空腹了那么多天,吃什么味道都好。 奚旷不饿,只是偶尔动动筷子,大多数时候都在盯着她看。 ——他从没见过她吃这么快的时候。 在他印象里,她养尊处优,进食总是慢条斯理。虽未与她同桌而食过,但他也见过她吃点心的模样。 午后晒太阳,她卧在竹榻上,腰间搭一条薄巾,手边放一张竹几,秋穗会端着小厨房新研究出来的糕点,供公主配茶吃。 她总是会先对着摆盘看上许久,点评一下它的外观,而后拈起一块在鼻尖嗅嗅,才会送到嘴边轻咬一口。喜欢的,会将一碟都吃完,不喜欢的,就吃完那一块,剩下的……剩下的赏给奚旷。 没错,这时候的奚旷,已经是能够自由出入内院的奚旷了。 自从那一天带着公主去林子看了蓝仙儿以后,他和公主的关系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的职务也由轮岗看守公主府正门,改成了夜间值守后厨院门——“据说”是后厨遭了贼,而后厨离内院近,需要有专人看守。 不过,天知道是哪个胆大包天的贼敢撬公主府的锁呢。 从此以后,奚旷的日常就变成了睡觉,用饭,上值,以及,给公主请安。 他是满府上下,唯一一个需要给公主请安的人。 理由是先前放进了野猫,公主要好好治他的规矩。 但公主、秋穗、乃至于在内院听差的其他侍女,都知道奚旷其实并没有在被治规矩。 府中日月无聊,公主不是叫他过来讲些民间故事解闷,就是自己搭了根鱼竿钓池中锦鲤,让他负责收竿进网,最后再放回池中。 有一日,撷阳郡开庙会,公主放了其他侍女出府去玩耍,连秋穗都打发了出去。完了自觉寂寞,又将奚旷喊了进来。 内院里点了明灯,公主穿着素色的大袖夏衫,鬓边缀一串琉璃花,笑盈盈地望着他。 “虞侍卫。”她柔柔地唤他,“坐。” 奚旷没坐,只道:“公主有何吩咐?” “你来公主府,也四月有余,现在还想着要走吗?” 奚旷没想到她看竟然能看透自己的心思,犹豫之间,又听她笑了笑:“你若实在要走,本宫也不会强留你。心若不在,留着人也无用,你说是吗?” “公主……于卑职有恩。”他抿了抿唇,“公主在撷阳郡多久,卑职就会守着公主多久。” 她脸上有失落之色一闪即逝,随即端起手边的杯盏饮了一口:“做人不必如此诚实。有时候说点好听话,哄哄人,也是很有必要的。” 他能哄她什么?哄她自己愿意和她一起回建康吗? 可他不愿。 风中飘来一丝熟悉的味道,他嗅了嗅,当察觉这味道是从何而来时,不由变了脸色:“公主,您……饮酒?” 她还在孝期,怎可饮酒? “撷阳春,百闻不如一尝,确实滋味甚美。”她冲他挑眉,“虞侍卫也想来一杯吗——哦,忘了,你大约尝得够多了。” 奚旷:“这酒是谁给公主的?这分明——” “本宫让秋穗去买的,就去的你的老东家。怎么,下次这个差事交给你,让你去吃点回扣,如何?” 奚旷不想再说话了。 “你逛过撷阳的庙会吗?” 奚旷摇头。 “真无趣。”公主隔空点了点他,叹气,“遥想本宫在建康的时候,那庙会盛景,至今难忘。” 奚旷终于脑子活络了一回:“公主想出去看庙会?” 公主不语。 “秋穗姑娘她们都出去了,公主其实也可以出去……若是怕人认出,戴个帷帽即可。” “你连本宫喝酒都要管,怎么这会儿倒怂恿本宫出去逛庙会了?”她又斟了一杯,晃了晃酒杯道,“本宫在内院喝酒,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若是出去,倘若出了什么意外,帷帽翻了,可如何是好?” 她的担心不无道理。身为清鸾公主,自当为天下表率,却在生母孝期外出游玩,属实不该。 眼见她喝了一杯又一杯,一壶已空,她下了椅还要再去取,奚旷终于忍不住拦下她,道:“卑职有个办法,让公主不必出府,也能看到庙会。” 她笑起来,搭住他的手臂,道:“真的假的,你别骗人。” 他果然没有骗她。公主府有座小阁楼,是公主的私库和藏书之所。他扛着梯子上了二楼,把绳索拴在屋檐角,对她说:“卑职先上去,好在上面把公主拉上去。” 公主靠在二楼的栏杆处,仰望着檐角,揶揄道:“本宫还以为你会飞檐走壁,可以靠轻功直接带本宫上去呢。” 奚旷默了默:“那都是书生杜撰出来骗人的。”就算是侍卫长,也没见他会飞檐走壁。 他攀着梯子,拽住绳索翻上了屋顶,而后又将绳索抛下去,对她说:“公主,您将绳子系在腰间,防止摔下去,等爬到梯子尽头时,伸出手,卑职拉您上来。” 公主似乎对于这种事感到十分新奇,也没有与他计较什么体统不体统的事情,将绳子牢牢栓好后,便攀着梯子,一节一节地朝他靠近。 他伏在屋檐上,一手扶住梯子,一手朝下方伸下去。 他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踩着梯子,夜风吹过,吹得梯子晃了晃,吓得她握紧了梯子两边不敢动。 “别怕。”他安慰她,“公主,把手交给卑职。” 她抬起头,夜风吹得她发丝有些凌乱,明明只有月光,可他不知为何,却清晰地看见她眼中有水光粼粼。 她朝他伸出手,袖子沿着胳膊滑下,露出白皙纤瘦的一截玉臂。 他握住她的手,微凉,柔软,他一个用力,便把她拽了上来。 两个人双双跌倒在屋檐上,还好屋檐斜度有限,不至于滚下去,但他身下满是硌人的瓦片,也着实不轻松。 “虞侍卫。”她趴在他的身上,垂头看着他,“这里好高,本宫害怕。”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抹去了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水珠:“卑职在,公主不必害怕。” 至于吗?怕得要哭了。 他轻轻坐起来,拥着她的后腰,检查了一下她腰上的绳子,确认绳结牢固后,便牵着她,绕到屋檐的另一面。 公主府外不种高木,因此一眼便能看到远处亮如白昼、花花绿绿的灯市,以及街头巷尾、来去穿梭的人群。 公主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仿佛不抓着,她就会掉下去一样。 “你为什么以前不去看灯市?”她问。 “灯市人多,卑职杀过人,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 “可你又没有被贴过通缉令,他们其实都不认识你。” “卑职会心虚。” “你还会心虚?”她犹带着鼻音,闷闷地笑起来,“你明明胆子那么大。” 奚旷:“公主胆子比卑职更大。” “本宫知道,你觉得本宫不守妇道,亦不守孝道,之所以愿意为本宫办事,无非就是为了报恩。”他官帽下漏了一缕头发下来,她就绕着他那缕头发把玩。 “卑职绝无此意。”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本宫?”她问,“撒谎的人,才不敢看本宫。” 他只好看向她。 她的眼珠很黑,此刻倒映着远处的灯火,愈发显得亮晶晶。 睫毛上还沾着被他揉碎的水珠,她轻轻颤了一下,说:“那在你眼里,本宫是个怎样的人?” 他张了张口,有热意从脚底缓慢升起,逐渐爬遍他的全身。 “公主……是个孤独的人。”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怎么会?本宫是公主,多少人想往本宫身边凑,还没机会凑呢。这公主府上下几十人,建康还有更多,本宫怎的就孤独了?” “若公主不孤独,何必拿卑职寻开心呢。” “你觉得本宫在拿你寻开心?” 他喉头动了动,偏过头去,默认。 她却固执地把他脑袋又掰了过来,说:“能让本宫开心的人不多,你若有这个本事,难道不想靠着本宫飞黄腾达?你就甘愿永远当个小老百姓?” “小老百姓有什么不好?”他反问。 “……没什么不好。”她轻声说罢,往他身边又蹭了蹭,把头搁在他臂弯里,道,“容本宫歇一会儿……若是本宫摔下去了,你就给本宫陪葬罢。” “好。” 公主府的夜静悄悄。 有淡淡的酒香,徘徊不散。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她,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闭上了眼睛,不知道是在闭目养神,还是酒意上来睡着了。夏风吹起她薄薄的衣衫,勾出她纤细的身体线条,仿佛一折即断。但他知道,在这样一具柔弱的外壳里,藏着狂乱的、蓬勃的、杂芜的思想与情绪。 他想敲碎这具躯壳,看看里面到底酝酿着什么样的景色。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灯会总有结束的时候。 看着人群渐渐散去,有肖似秋穗等人的身影朝公主府的方向走来,奚旷轻轻拍了拍公主的肩膀,道:“公主,醒醒。她们要回来了。” 她睡得不深,一拍即醒,只是睁眼时有些糊涂,茫然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有一瞬间,他觉得她穿过他,在看什么别的东西。 “秋穗姑娘她们快回来了。”他重复道。 她没有回答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眼睛。 他的眼睫剧烈地颤抖起来,情不自禁地屈起膝盖来缓解内心的紧张,却忘了她还躺在他的腿上。 她低呼一声,险些就要滑下屋檐,幸亏他眼疾手快及时拉住了她腰间那根绳子,不然她就要真的被吊在屋檐角下了。 “虞侍卫。”她靠在他的怀里,仰头道,“你是真的想给本宫陪葬啊。” 他不吭声,目光游离。可她离他是这样近,他甚至能闻到她说话时呼出的淡淡酒香。 她又一次伸出手,想要做点儿什么,却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 “公主。”他低声道,“时辰不早了。” 公主却说:“虞侍卫,你弄疼本宫了。” 奚旷倏地松手。 而就在他松手后撤的同时,公主也靠了过来,轻轻碰了碰他的嘴唇。 奚旷如遭雷劈。 她的嘴唇又轻又软,带着馥郁的香,一触即离,缥缈得像是一场梦境。 而他的血液却在沸腾叫嚣,提醒他这不是一场梦。 他猛地扣住她的后颈。 既然不会与她一起去建康,那不如就用这一条贱命给她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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