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家也是有耳目的,贺暄当然不是音讯全无,只是顺着蛛丝马迹寻过去,却发现……贺暄失踪的事,或许与五通散有关。 贺家是大族,开销甚巨,但近几年经济越发不振,这是来钱最快最隐蔽的手段。 贺铸只是没有想到有朝一日阖府上下会与北炎牵扯在一起,而北炎一向对五通散深恶痛绝,这桩生意……恐怕还是没能瞒过宁王。 “殿下……”他颤声。 “这么多年,本王的母亲借住府中,也确实是欠贺家一个人情。”奚旷说,“可是贺老爷也应当体谅本王,本王尚未在北炎站稳脚跟,若是被有心之人挖出贺家的不妥,从本王到贺家上下几十口人,恐怕都不得善终。” 贺铸苦涩道:“臣明白……” “本王既为人臣、为人子,就不可能发现了问题,还不上禀。”奚旷道,“贺老爷应当能算得清楚,一个人,与一家人的分量。” 贺铸沉默,只觉得浑身的老骨头都在疼。 若是别的庶子,舍便舍了,可那是贺暄啊……名满建康、惊才绝艳的贺暄,他最喜爱、最骄傲的儿子啊…… 若早知如此,他当年就不会看在贺暄聪慧的份上,把这桩产业交给他打理。但如今,一切悔之晚矣。 “殿下,那产业实则也并未打理几年,殿下可否通融……” “天气冷,贺老爷还是回去罢。”奚旷下了逐客令。 “殿下的母亲……” “多谢贺老爷这些年的照看,今日还特意入宫,将母亲送到本王身边。”奚旷说,“只是陛下那边不宜对外提起南邬旧事,本王若留母亲在身边,恐惹人猜疑。贺老爷还是一起带她回去罢。” 贺铸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能说什么。奚旷入城至今,都未去看过他母亲一眼,可他分明也是在意母亲,否则不会留贺家到如今,因此今日贺铸才想着带妻妹前来,想让奚旷看在他母亲的面子上,宽恕了贺暄。 但是……想不到他竟能无情至斯,不仅对贺暄下了狠手,连母亲一面也不肯见。 “那臣……告退了。” 贺铸扶着膝盖,缓缓走出晖玉殿。 奚旷盯着他的背影,印象里,他小时候也曾偶然瞥见过这位姨父的身影,风度翩翩,与年少的贺暄站在一起,无人会怀疑将来贺氏门庭的光耀。只是岁月催人老,当年惊鸿一瞥的姨父,如今也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朱策来报:“殿下,虞二夫人随贺老爷一起回去了。” 奚旷嗯了一声,低头翻阅文书。翻了几本,忽又抬头问道:“虞二夫人她……怎么样?” 朱策就等着他问呢,连忙道:“虞二夫人精神倒是尚可,只是有些瘦,而且神智似乎不大清楚,举止如同三五岁的孩童。” 奚旷听罢,不置一词,继续低头看文书。 朱策道:“殿下,真的不去看一眼吗?”他是知道奚旷的出身的,按他的理解,虽然当年殿下是因为受不了母亲的疯病与毒打才逃出贺府的,但是虞二夫人也是个可怜人,殿下长大了,不再迁怒于母亲,这本该是和解的最好时候,为何殿下偏偏不去? 就算是身份不宜曝光,但有亲信在侧,悄悄见母亲一面,又不是不能做到。 奚旷沉默许久,握笔的手背上,青筋凸现。 “不是时候。”他说。 所有人都知道奚旷是奚存认回来的儿子,但没人知道他母亲究竟是谁。 他的母亲可以是平民,可以是歌姬,甚至可以是乞丐,却只能是北炎人,更不能是南邬世家的人。 那是奚存一段并不光彩的过往,不可为外人道。 朱策默默叹了口气,拢起手,换了个话题:“不知陛下对五通散是什么态度?处置了贺暄,便算了结了?” “陛下正安排专人前来清查五通散,免得南邬遗毒继续为祸北炎子民。”顿了顿,奚旷又道,“你近日再往贺府周围安排些人,保证贺府上下的安全。” 不必奚旷解释,朱策也明白,如今北炎正在清算南邬的遗臣,刚烈的都死了,偌大的贺相府邸却一片安稳,很难不引起一些人的愤怒。但正因如此,就更要“加强守卫”,让贺家再难在建康立足。 难以立足的贺家会遭遇什么,谁知道呢。 奚旷这个时候才能明显感受到,原来自己骨子里的确流着北炎人疯野的血。 等他处理完公事,回到披香殿的时候,就看到秋穗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抹眼泪。 她看了他一眼,眼神中犹带恨意。 奚旷觉得她真是好笑,她恨什么?该恨的人分明是他,再不济也是被他幽囚了的桑湄,她连块皮都没破,有什么可恨的? 奚旷停下脚步,低哂道:“秋穗姑娘哭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桑姬又殉国了呢。” 秋穗几乎被他恶毒的诅咒气昏了头,但刚站起来,就听见里间传来一声微弱的“殿下”。 奚旷立即往里间走去。 “醒了?”他在床边坐下。 桑湄睁着眼,脸色仍旧苍白,但御医来了一趟后,她的呼吸就平稳了许多,脸上的红斑似乎也稍微淡了一些,没有昨日那般恐怖了。 秋穗站在门口,绞着手不吭声。 桑湄哑声道:“刚才听见殿下在外面说话,说了什么?” “没什么。”奚旷说,“你现在感觉如何?” “感觉睡了很久,不过身上不怎么难受了……张大夫跟我说,我以后不能再碰海棠了,否则就会发癣病,和昨日一样危险。”桑湄看向门口的秋穗,“她说她叫秋穗,是你新派给我的侍女么?” 秋穗垂下头,明明在公主刚转醒、看她像看陌生人的时候,自己就被伤了一回,如今再听一遍这个问句,痛苦竟然更甚。 她想摇着她的肩膀大喊,你是清鸾公主啊,你要和我一起逃离这个皇宫啊,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记得了啊?贺暄给的那颗药,竟有如此威力吗? 当时张重行和南邬御医都在场,她忍住了没有失态。等他们诊治完离开后,她跪在桑湄面前,默默流泪,等着公主擦去她的泪水,说一句,别哭了,方才我都是骗他们的,只要骗过了所有人,咱们就可以逃出这里了。 可是她没有。 她的公主,只是怅惘地看着她,问:“如月呢?一直伺候我的如月呢?她是个哑巴,殿下有没有迁怒于她?” 她喊奚旷叫殿下。 秋穗跟了桑湄那么多年,听得出这声“殿下”里的缱绻萦回。 她深深地震住了。 然后一步一步倒退出里间,躲去了角落。 “不是新派的侍女。”奚旷笑笑,抚过她微乱的鬓发,“你还记得本王曾说过,在如月之前,你曾有过一名侍女吗?” 桑湄疑惑道:“你不是说……那名侍女离间你我二人感情,已被你处死了吗?” 秋穗猛地抬头。 “骗你的。”奚旷温声说,“那时本王在气头上,口不择言。你的侍女,本王岂会随意处死呢?” 桑湄看向秋穗:“怪不得她一看见我就哭……殿下,你好生无聊。” 秋穗呆呆地望着他们两个,亲密的举止刺痛了她的眼。 奚旷说:“你不是一直对自己失忆之事耿耿于怀吗,现在秋穗回来了,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罢。” 桑湄想了想,好奇地问秋穗:“他们都叫我桑姬,我是姓桑吗?” “是……”秋穗擦了擦眼睛,轻声道,“您……名叫桑湄,在水之湄的湄。” 直到现在,她还是抱有微弱的幻想,万一公主是有苦衷,不得不假装失忆呢?她若是冲动扑上去揭穿她的身份,她的处境岂不是会变得更加尴尬? 至少目前看来……其他人,都还在瞒着公主、哄着公主,那她…… 就先说个名字罢,既然宁王连桑姓都敢告诉她,那便是笃定她还不知道这就是南邬的国姓,那自己说个全名,又怎么了呢?若是公主真的失忆,又真的想知道自己的身份,凭这个名字,总能查到的。 奚旷在旁边眯了眯眼。 倒是比他想象得更能沉住气,看来就算久居偏地,清鸾公主身边的贴心人还是精明不减。 “在水之湄?好熟悉的一句话,我以前是不是背过?”桑湄看向奚旷,很稀奇地道,“我这个侍女还会读书呢!” 奚旷笑笑:“既然她来了,本王也就放心了。让她跟你好好说说话,本王夜里再来看你。” “殿下。”她忽而伸出手,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袖,“那如月呢?” “她犯了错,不能再留在你身边。” “别杀她。”她蹙了蹙眉,有些央求地看着他。 奚旷没有说话。从前在撷阳郡的时候,她也不是没有求过他,但多半是有些脆弱或娇纵的意味在里头,不像现在,是一个下位者对上位者的仰望。 “好。” 奚旷走了。 秋穗本想追出去,找他借一步说话,但桑湄却喊住了她:“秋穗,我渴了。” 秋穗顿住脚步。 门槛处的奚旷微微回头看了一眼,而后跨出了门去。 - 奚旷说夜里会来找她,但是桑湄和秋穗一直等到将近子时,都没等来他的人。 一连两天,他连影子都没出现过。 但桑湄也并不奇怪。奚旷本来就要事缠身,要是经常和她待在一起,那才奇怪呢,所以她一点也不着急。 着急的反而是秋穗。 桑湄什么都不记得了,跟她打听以前的情况,秋穗不敢轻易说出她身为公主的过往,生怕破坏了她幻想中的“公主的计划”。但她更不知道公主假死苏醒后都被灌输了什么东西,她想配合着圆一圆,都没法圆,只能含糊其辞,期盼奚旷快点回来——总得叮嘱她些什么罢! 奚旷越不动,她越忐忑,越想越觉得这是奚旷的阴谋,就是在等着她沉不住气,后面才能做大事呢! 秋穗一到夜里就难以入眠,反倒是桑湄睡得很好,加上配合御医服药,病养得很快。有好几次夜深人静的时候,秋穗都忍不住想去摇醒她,问问她到底是不是失忆,她到底有什么打算,但一想到说不定自己正在被监视着,她又努力忍了下去。 终于有一天,张重行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宁王殿下遇刺了。”张重行严肃道,“刺客以暗器刺杀殿下,当时便已伏诛。” 桑湄震惊:“那殿下呢?” “暗器上涂了毒,老朽与其他几位军医费了好些工夫才清理干净,现在殿下已平安无恙,桑姬放心。” 桑湄喃喃:“怪不得前几天没见到大夫……” 张重行不来,南邬御医也没法来,只能按时辰煎药,做不了面诊。但好在药效不错,她现在除了身上还有些痕迹没有消退,已经可以活蹦乱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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