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书涣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 “殿下明察,公主名为避世修行,实则与被软禁无异,因缘际会救了魏书涣一回,所以才靠他保持与外界的联系。”秋穗说道,“殿下想必也能查到,公主身后最大的倚仗,即先皇后母族孟氏一家,已因政斗失败,外放到了东南。除了魏书涣,公主在建康实在没有什么人可用了,魏书涣欠公主一命,所以在北炎攻城消息传来后,安排了他的家人逃走,自己留下来接应公主。” “既是接应,又为何要行刺本王?”奚旷冷冷道。 “公主虽与贺暄合作,但对假死药的药性并不是十足放心,就算药没问题,也难保中途出什么岔子。因此公主对奴婢与魏书涣有言在先,如果她不幸罹难,或是杳无音信,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贺家。”秋穗道,“事到如今,魏书涣迟迟联系不上奴婢与公主,自然是想着要去完成公主的‘遗愿’——殿下,魏书涣不是武将,所以行刺几乎不会成功……” 亡国已成定局,哪怕真的杀了北炎的主将,南邬也无力回天,反倒会引起更大的骚乱与镇压。 “所以,哪怕明知不会成功,也要把贺家私造禁药的事情捅出去?甚至不惜嫁祸给她的兄弟?”奚旷冷道。 “兄弟?”秋穗咀嚼着这个词,忍不住凉凉一笑,“殿下可知,当年将公主逼出建康,又想将公主嫁去北炎的,正是南邬太子?” …… 桑湄醒来的时候,殿中空空荡荡,安安静静,只有她一人。 她坐起来,穿好了衣裳下床,将门悄悄拉开一条缝。 几乎是立刻,守在门外的秋穗便靠了过来:“桑姬醒了?” “殿下呢?”她开口,呵出一团白气,这才惊觉外头比里面冷了许多。 “殿下有事去忙了,奴婢服侍桑姬洗漱罢。”秋穗进门,一如既往地妥帖。 等用完了早膳,桑湄起身打算回披香殿了,秋穗却把她按了回去:“殿下说,您就在这儿待着,等他回来。若是无聊,就看看闲书。” 桑湄一怔:“等他回来?他有事要找我?” “奴婢也不知。” 桑湄默了默,道:“我身上不大舒服,叫些水来沐浴罢。” 于是很快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明白,昨夜,宁王殿下趁火打劫,幸了那失忆的南邬明珠。 而侧间里,桑湄脱下衣服,秋穗看着她光滑干净的皮肤,反倒愣了愣。 桑湄伸手试了试水温,跨进去,睨了她一眼:“很失望?” “……没有。”秋穗回神。 早上奚旷来找她兴师问罪的时候,阴阳怪气说桑湄“人还活着”,实在很难让她不多想,昨夜他到底对公主做了什么。 如今看来……竟是什么也没做? 水声涓涓,秋穗低声道:“他查到魏书涣是公主指派行刺的了。” 桑湄的脸微微一绷,随即道:“他问你了?” 秋穗点了点头:“奴婢承认了。” 桑湄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算算日子,不出意外的话,魏书涣的家人也应该到舅舅那里了。” 在那个有惊无险的初遇夜晚,当她问出那惊世骇俗的一句“南邬皇帝能否解决北炎祸患”时,她就静静地观察魏书涣的反应。 在最初的震惊之后,魏书涣闭口沉思了许久,才憋出一句:“敢问公主,是否已经盯上微臣有些时日了?” 否则他实在不敢相信,才第一次见面,桑湄就敢跟他交这种底。 桑湄轻轻地笑起来。 和聪明人说话果然就是要轻松许多。 她自打从撷阳郡回来后,就没打算安安分分地清修,父皇裁撤了她的公主卫队与仆人,但也管不着她和舅舅暗中谋划。 她没有亲生兄弟倚仗,想要扳倒太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其他皇子中找个人结盟。但舅舅人在建康这么几年,都没找到合适的人选,她回来观察了一年,当然也没找到——在桑湄眼中,这些所谓的兄弟和扶不上墙的烂泥没什么区别,要纯粹是废物也就罢了,废物还有自知之明,懂得合作才能双赢,问题就在于她的那些兄弟个个都很有主见,不是好驾驭的人物。 于是她转而和舅舅商议,这几年舅家势力日渐衰颓,要想重振门楣,夺回公主应有的权力——甚至是逾越的权力,那便必须得拉拢其他官员。建康阵营早已泾渭分明,要想获得新势力,便只能从外地世族与官员下手,毕竟外地的世族总想着要往建康挤,而成绩优秀的外地官员,也终有回建康任职的一日。 结果就在一切按部就班稳中推进的时候,北炎大将奚存起兵造反了。南邬皇室以为北炎内乱,可以暂得喘息之机,桑湄却觉得不大对劲。攻打南邬,向来是奚存领兵干的事,若真的造反成功,那南邬岂不是会更加危险? 北炎内乱了大半年,奚存还是坐上了皇帝宝座,桑湄不由悚然。 毫无疑问,南邬的兵根本打不过北炎,这种时候自保最重要。舅舅立刻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误,被太子党借机弹劾,被外放到了东南。带着一大家子人离开前,舅舅曾让人到披香殿递过话,问她如何自处,她只道,等到合适的时机,她一定会去找舅舅。 父皇犹在,她不可能离开建康。兵临城下,她更加逃不掉。 于是她找贺暄和魏书涣做了两手打算。 最好的情况,当然是贺暄与她合作成功,再由魏书涣接应逃离,最坏的情况,就是她死了,然后魏书涣为报恩,完成她的遗愿——死也要拉着贺家和太子垫背。 结果谁都没想到,原来还能有更坏的情况。 即她没死,但魏书涣不知道。 她没能讨到半点好处,魏书涣更是死得不值。 桑湄将脸埋在了水下。 秋穗静静地梳洗着她的长发。 半晌,桑湄才从水里抬起头,眼睫上挂着水珠,几分暗红洇透在她眼底。 “秋穗。”她轻轻地说道,“一个人,若是善良,即使愚蠢点,也能自得其乐。抑或者,是个坏人,但聪敏些,也能成事。最糟糕的,便是心肠不够好,但又不够聪明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公主……” “他的尸体在哪儿?” 秋穗摇了摇头:“奚旷没说,大约是已经处理了罢。” 桑湄的手指搁在浴桶边缘,缓缓扣紧:“你可知,他生前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在那个北炎军兵临城下,无数宫人仓皇出逃的夜晚,她静静地坐在空旷的披香殿内,对面坐着趁乱混进宫的魏书涣。 起初她和魏书涣合作,魏书涣靠她保命,而她靠魏书涣获取太子手下卫城司的情报。 现在她和魏书涣合作,魏书涣靠她安排妥当家人的去处,而她靠魏书涣接应假死脱身的事宜。 对完了服药后的安排,魏书涣起身,戴好兜帽,正欲离开,却冷不丁被桑湄叫住:“魏大人。” 魏书涣扭头:“公主还有何吩咐?” 她一身素衣,身旁炭盆烧得暗红,风雪从魏书涣推开的门缝中卷进,很快化成水珠凝结在地。 “若本宫当真死了……”她忽地笑了一下,“其实你做不做,都不会有人追究的。” 她若是死了,秋穗多半也得死。而她在寄给舅舅的信中,只托他对魏书涣家人照拂一二,并未明言魏书涣本人到底去干了什么。 也就是说,如果魏书涣自己不愿履约,那也没有任何人能管得了他。 魏书涣默然片刻,才抬眼道:“公主,微臣从小并无出挑之处,全靠死读书,乃至于花了点小钱,打点了一些关节,才能当上这个小小的卫城寺胥吏。本以为此生也就糊涂过了,谁知道竟还能插足一回国家大事,也算是不枉此生。” 桑湄安静地看着他。 魏书涣笑了:“天下熙熙,人虽各有志,但也难免身如飘萍。微臣走到如今,绝非微臣本意,公主走到如今,想来也非本意,但时局已定,公主只能往前。明珠蒙尘,微臣也只能做这一朵浪,濯清明珠,推波助澜。” “公主既有野心,便命不该绝。微臣告退。” 作者有话说: *出自苏洵《六国论》 年前就更到这里!一共更了4章,大家注意核对自己有没有漏看的哦~下次更新在大年初一(1月22日)晚上11点,各位朋友到时候再来看喔!祝大家春节快乐,大有钱兔!啵啵! -
第29章 中午时分,桑湄没有等来奚旷,却等来了朱策。 “殿下有令,让桑姬过去一趟。” 桑湄疑惑:“可现在是午膳时间。” “殿下也还未用膳,还请桑姬稍微忍一忍。陪殿下办完事,就可以用膳了。” 桑湄提起裙子,站了起来,有些迟疑:“能否请朱大人透个口风,究竟发生什么事?” “说来复杂,桑姬到了就知道了。”朱策微微侧身,露出门外等着的一辆小型马车,“请。” 秋穗跟在桑湄后面,却被朱策拦了下来:“秋穗姑娘留步。” 他的眼神锐利如隼,秋穗欲言又止,最后只能把胳膊上挂着的披风递给桑湄:“外面冷,桑姬快穿上这个罢。” 桑湄接过,垂眉登上了马车。 马车里和室外的温度并没有什么差别,桑湄扯了扯披风领子,对着双手呵了一口热气。 还记得上次从披香殿到晖玉殿,她还是徒步来的,今儿个怎么就肯给她坐马车了?这是要去哪儿? 桑湄沉默一路,默默在心里估着时间。 原本以为要很久,结果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竟然就到了。 桑湄下车,侍女不在,也无人来扶,她险些被石砖缝里的冻冰滑倒,索性及时抓住了车辕,才不至于当众出丑。 朱策的手伸出去了一半,又收回,摸了摸脖子,咳了一声:“我现在带桑姬进去见殿下,如果殿下还没办完事,还请桑姬先在旁边候着,切记不要发出声音。” 桑湄:“好。” 马车所停的地方,并不是什么朱门高阁,而是宫中一处荒废的庭院——说是荒废,只是枯叶满地无人打扫,连水缸破了也无人修理罢了,而院子的门口,却实实在在地站了一圈高大威猛的士兵,一动不动,宛如雕像。 桑湄捏紧了衣摆,跟在朱策身后,跨过了门槛。 院子深处传来一声接一声凄厉的叫喊。 桑湄脚步一顿。 朱策回过头,看到她满目惶然、不知所措的样子,笑了笑,示意她无事,快些跟上。 走过枯草横生的外院,站在内院的红漆剥落的大门旁,桑湄扶着墙壁,瞳孔顿紧。 内院不大,并排挨着跪在地上的背影们,褪去了光鲜亮丽的外衣,穿着连杂役都不如的衣服,在这严寒冬日,冻得像是要僵住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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