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终于狂奔起来。 他绝不、绝不能被抓进去。 他可以忍受漂泊的孤寂,可以忍受危险的蛰伏,可以忍受贫穷的折磨,但他绝不能忍受,自己会被关进那狭小的、不堪的牢狱之中。 更何况,他杀了人,以杜老爷的架势,定会要他偿命。 他才不要为了那个愚蠢刚愎的纨绔偿命! 当最后一缕日光落下时,奚旷看到了公主府前的灯笼。 灯笼用的并不是纯白的纸罩,而是微微的浅黄,点亮之后,漫开一种近似于黄昏阳光的暖融色泽。 他走上前去,对着门口的守卫,报上了自己的名字,而后踏进了公主府的大门。 那时候的他还太年轻,不知道自己踏进的,是一个早已等待好的陷阱。 - “殿下!”朱策的一声喊,将奚旷从冗长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他将停留在那坛未开封的撷阳春上的手指收回,起身走出了内室。朱策一个人扛着两箱文书放下,刚准备把公主的书房用具收起来,给宁王腾个空地儿,就被奚旷打断:“你粗手粗脚,别折了我的墨锭。” 朱策摸了摸头:“哪至于。” 他退到一边,道:“殿下,文书都在这儿了,另外贺家那边派人来问,说已经两日没见着大公子的人影了,问问他是不是在为殿下办事。” 奚旷伸手,慢条斯理地折起桌上属于清鸾公主的经文抄帖,归到书架上,一边把自己的文书和文房四宝摆好,一边道:“跟他们说,我没让贺暄办事。” “那他们一定会去找的。” “无妨。”奚旷道,“让他们找好了,最好找不到人,却找到了别的东西。” 朱策顿时会意,转身出去了。 奚旷在披香殿看了一下午的文书。 这些大多是皇宫内保存的奏本,以及其他一些大臣家中搜查出来的手卷,只有看完这些,他才能确定最后自己该呈报哪些内容到长安。诸事繁冗,又务必得他亲力亲为。这一看,便是看到了晚间。 期间朱策又来过一趟,问他要不要去与将领们一同用膳,结果不出所料地被拒绝了。 皇宫里没跑出去的人都被悉数看管了起来,御膳房现在也成了火头军的地盘,只是食材虽丰富了不少,火头军的水平到底有限,做出来的菜色味道只能说是不难吃罢了。 不过奚旷并不是在意这些的人,独自用完了食,朱策提着食盒,徘徊在门口,欲言又止。 奚旷掀起眼皮瞧了他一眼:“有事?” 朱策支支吾吾:“属下已派人将一处宫殿收拾了出来,殿下夜里可要过去歇息?” 奚旷看着他躲闪的眼神,明白了他在想什么。 清鸾公主在外人眼中已是已死之人,整个白日他都待在披香殿不出,已是足够引人注目,若是夜里还在,明天外面还不知会有何传闻。 “也罢。”奚旷道,“你去找个与清鸾公主素无交集、身家清白、老实可靠的宫女来,守在这殿里。” 朱策松了口气,赶紧领命离去。 奚旷搁下文书,负着双手,缓步走到桑湄榻前。 她仍是一动不动,与下午他看她时并无半点分别,从指尖到脖颈,皆是冰冷至极。 风雪早已停歇,但温度却比白日更冷,他垂眼看着她身上的单薄白裙,沉默片刻,弯腰拎起床角叠好的衾被一角,替她盖了上去。 “既然这么想活下去,可别冻死了。”他嗤笑一声。 朱策办事很靠谱,不多时便领了个身形瘦小的宫女回来。 那宫女形容拘谨,进了殿中,连头也没敢抬,对着奚旷的影子便拜了下去:“奴婢见过宁王殿下。” 奚旷:“抬头。” 宫女不敢不从,可面对传说中的杀神,她眼神仍不敢直视,只垂着看向地上。 奚旷忽然有短暂的恍惚。 当年桑湄坐在马车上,叫他抬头时,看到的是怎样一幅光景呢?是看到的狼狈凌乱的他,还是透过他,看到的是另一个人风流倜傥、惊才风逸的人呢? 想必是后者罢。 但那又如何。 她想见的那个人,如今已碾落尘泥。 想到这里,他便不由露出了幽微的笑意。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殿下。”朱策道,“此女名叫如月,年方十五,是浣衣局的宫女,之前从未在前庭伺候过。” “好,如月。”奚旷颔首,“从今夜起,你便守在此处,无事不得出披香殿,也不得乱动殿中物件。” 如月脸色一僵。 谁都知道,今早清鸾公主殉国了,尸体还停在披香殿里呢。宁王殿下这是……这是要她和死人待在一块啊! 她吓得不轻,但又不敢违抗,只能努力控制着声音的平静:“奴婢……遵命。” “若是发现什么异常,立刻禀报外面的守卫。” 话音刚落,名叫如月的宫女的脸便又唰地白了一层。 异常?披香殿就她一个活人,能有什么异常? 她情不自禁地飞快瞥了一眼奚旷身后,殿门未关,寒凉的夜风从外头吹进来,吹得他身后床帐白纱轻卷,而里面躺着一个朦胧人影,无声无息。 如月差点跪不住。 “奴、奴婢……遵命。” 朱策又敲打了如月几句,让她好生看着清鸾公主,若有任何疏漏,便如何如何。见把人小姑娘吓得够呛,这才随奚旷一同出了门。 “胆子真够小的。”朱策咂了咂嘴,提着两箱文书跟在奚旷身后——他可不敢把这些东西留给一个小宫女看守。 “胆子小,才好拿捏。”奚旷道。 “殿下,恕属下多嘴问一句,您对清鸾公主如此看重,就因为她是笼络南邬百姓的好人选么?” “不然呢?”奚旷回头冷冷看了他一眼。 朱策缩了缩脖子:“就问问嘛。这清鸾公主问贺暄要了假死药,是又想要名,又想要利,可见她此前的贤名都是骗人的,这样的女人,虽然胆子不小,但最会审时度势,也很好拿捏。您若是能靠她笼络南邬人心,想必也能得陛下欢心。” 奚旷脚步微顿。 “慎言。”他警告朱策,“她能笼络人心,却不是我要靠她笼络人心。我是什么人,需要笼络人心?” 朱策自知失言,忙低下头,再不敢吭声。 南邬的人或许不大清楚,但他身为北炎的臣子,自是知道这宁王实则是前几年才被当年的大将军、如今的北炎皇帝奚存认回,好不容易靠军功崭露头角,但也因起势太快,而被奚家嫡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子视作眼中钉。此次出战南邬,输了会惹皇帝不高兴,赢了会惹太子不高兴,方才那话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少不得被太子篡改意思,离间陛下与宁王的感情。 - 宫女如月开始过上昼夜颠倒的生活。 虽然清鸾公主是个好人,但人已经死了,把她和死人关在一处,哪怕外面有活人把守,她也是怕得不行。 她不敢靠近那张床,便尽力靠着门,听着外面士兵巡逻的声音,才能稍微安定一些。 唯一的好处,就是这里比浣衣局轻松多了,饭还管饱,她除了发呆,什么也不用干。 只要熬过了吓人的夜晚,一到白天,宁王便会来殿中处理政务,问完是否有异后,她就可以离开,自己找个地方休息去了。 虽然不知道宁王这是什么爱好,喜欢和死人待在一起,但她也知道,这些贵人的事,她越好奇,只会死得越快。 当然了,她也不知道,在她夜里贴着门板给清鸾公主的尸体守夜时,外面那些“让人安心”的士兵,其实也在悄悄监视着她。 她能活到现在,全赖她战战兢兢、老实巴交。 到了第三日,宁王一走,如月便按例来到披香殿,开始今天的守夜。 饶是胆小如她,在守了这么几天后,心中也有些麻木了。 她照常搬了张软垫垫在门边,自己盘腿坐在上面,借着屋内的烛光,开始给自己打络子。 长夜漫漫,她总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过了大半夜,如月终于打完了一副络子,起身看了看钟漏,刚过丑时不久。她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一边晃着酸痛的胳膊,一边在屋内来回踱步,松松筋骨。 忽然,她停住了脚步。 是她的幻觉?还是有老鼠溜了进来?怎么她隐隐约约,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摩擦的声音? 如月顿时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冷静,冷静。外头那么多活人呢,清鸾公主又是个好人,不会有事的。 她咽了咽口水,僵硬地回过头,屏住呼吸,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 沙沙,沙沙…… 如月额上冒出汗来,她咬着嘴唇,目光落在清鸾公主躺着的那张床上。 她在这座宫殿里待了这么多天,从没敢靠近那张床三步以内,此时此刻,夜深人静,那白纱低垂的帷帐之中,确然有什么东西在发出声音。 不会真的是老鼠在啃食尸体罢?! 如月有些崩溃,却又不敢去想更恐怖的事情。 她本想直接出去禀报守卫,但想起宁王那张冷峻无情的脸,万一出了什么事,定是要算在她头上的。 左思右想,如月唯有牙一咬,心一横,大步上前,用力挥开了白纱! “啊——” 月朗星稀的夜晚,披香殿内突然爆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守卫们倏地提起武器,刚踹开披香殿的大门,就见那瘦小的宫女连滚带爬地出来,拽着最近的一名守卫衣角,涕泗横流,浑身战栗道:“诈尸了!诈尸了!” 还没等守卫问个仔细,她便心胆俱竭,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屋檐下的阴影里,缓缓走出来两个人。 是奚旷,与朱策。 “殿下!”守卫皆是宁王心腹,只执行命令,从不多问,“如月姑娘今夜一直在打络子,打完络子后活动了一会儿,似乎是发现了什么,走到清鸾公主榻边,随即便被吓成了这样。” 奚旷瞥了一眼地上不省人事的如月,跨进了披香殿的门槛。 朱策对守卫道:“殿下刚从军中处理完军务回来,既然如月姑娘声称诈尸,那殿下便不能不来看看。你们先退下,顺道把她也带下去。” “是!” 守卫们带着如月一离开,朱策便立刻关上披香殿的大门,往内殿赶去:“怎样,公主她是不是——” “站住。”奚旷声音冷淡。 朱策便不敢再接近一步。在他的角度看来,奚旷的背影把床上的人影挡了大半,只有一截被面垂在外面——咦?什么时候盖的被子? 奚旷坐在床沿,低头看着床上的女子。 她服下的假死药,终于在这第三个夜晚开始失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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