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不回来,又去供案上捡了竹签子歪歪斜斜地站在榻前挑灯。月贞忍不住催促,“你回来躺着呀。” 他眼也不回地说:“我想动一动,不想躺着。” 月贞心道:你可以回来动我呀! 可到底是说不出口,目光愈发有种望而不得凄怨。 了疾分明感受到她那目光,却不回来。他早是孽火重烧,但才有过一遭,更兼他自幼修行,自然不急不躁。 他觉得月贞此刻是属于他了,不免就想到她曾属于过别人,又将他那股忿忿不平勾起来。横竖不能在别的地方折磨她,连说句重话也舍不得,唯独在这件事上,他有资格,也下得了狠心折磨人。反正这与善恶无关。 他又往那边罩屏里走去,将矮几上的青灯也点亮。那架多宝阁也蒙上了一层昏昧的光,与月光相杂着,月贞在对面能清楚看见他腰.背的轮廓,张弛有力地在那里翻书。 月贞喊他一声:“这么晚了还看什么书啊?” 他回过身来靠在架子上笑一笑,“翻一翻。横竖也是睡不着的。” 透窗的月光斜罩在他身上,使他的笑容变得魅人。从前他总怀疑月贞蛊人的妖,眼下倒是他成了个妖僧,月贞却成了个被情被慾摆布的人。 她久侯他不来,就胡乱裹着衣裳走过去,擎着灯往他手卷的书上照,“你看的什么?” 她的眼从字里行间走到他脸上去,歪凑得近近的,烛火在目中轻轻跳跃,像无声而幽昧的一种渴求。了疾笑睨她,眼神是势在必得的散漫,似对囊中之物的欣赏,又似对唇边猎物的逗弄。 他把书皮翻给她看看,“就是本《金刚经》。” 月贞哪管它什么经,抬手蒙在上头,“不要看了嚜。” “为什么?” 她又不说话了,暗噘着个嘴,往他怀里挤一挤,“不看了嘛。” “不看书,”他抬起一只手捧住她的脸,意味深长地笑了下,“夜这么长,干什么呢?” 他那双笑眼蓦地化为一片荒霪的海,月贞益发陷在里头,贴在他胸怀里,手里的灯把眼里照出一点水花,就这么痴痴地凝望他。 直望到水花汇成泪水,要滚下来了,便咬着牙根骂他,“李鹤年,你就该千刀万剐!” 了疾阖上书,往那头走,笑着倒了盅茶,回身果然见她举着灯跟了过来,他若无其事地把茶递给她,“喉咙都哑了,赶紧润一润。” 月贞怄得一手打掉茶盅,连跺了几下脚,“李鹤年,你是个混账东西!” 那眼泪总算是给跺下来了。了疾才接过她手里的灯,慢慢托着她倒在铺上。他把灯搁在一边,掀开她乱罩的衣衫,“你磨磨蹭蹭的不肯睡,是不是就为等这个?” 月贞有些被看穿的窘迫与羞意,把脸偏着回避。避了一会,又气不过,转过了啐了他一下,“呸,你磨磨蹭蹭的不睡,就是故意折磨我!” “叫你看出来了?”了疾不知悔改地掐住她的下巴,眼神有些发狠,“不折磨折磨你,难解我心头之愤。” 他天生有些折磨人的手段,因为喜欢看她的表情,便慢推慢进。并不是小心翼翼的试探,就是纯粹欣赏她神情的变化。当给她神色露出痛.楚时,他就温柔地亲她,但又想使她更痛苦,只一寸,一寸地折磨,人有些满.足时,又马上又退回一寸。像是月下在一间闺阁的门口徘徊打转,当里面的姑娘等得有些凄怨失落时,他又走近几步,叫她重新生出希望。 有时候又忽然发起狠,逼迫着问:“是我好还是文表哥好?” 月贞此刻根本不记得还有别人,只说:“你好。” “谁好?” 月贞很是懂事,“李鹤年好。” 他又似不信,非要逼得她哭了,以眼泪来验证真伪。 他偶然抬眼看见一地皎洁的月光,并没有一点惭愧。反正天一亮,他又是那个身无一粒尘的了疾禅师。那黑夜里,何妨就做这个放肆狂妄的李鹤年。 作者有话说: 月贞:我要把你千刀万剐! 了疾:这回你可舍不得了(哼~就是自信~)。
第70章 别有天(十) 日子轻盈得如流水, 往后接连几天都是玉窗烘霞,风暖烟淡。或是趁夜月贞潜到了疾精舍内, 或是了疾入月贞禅房里, 一番私会幽欢,再趁月而归。 如今了疾既要还俗,都只称他的俗名“鹤年”了。按鹤年的打算原是要再伴他师父几日, 常对月贞说:“师父对我有养育之恩,如今他年纪大了,又瞎了只眼睛, 哪里好匆匆撇下他就走?只等我把这几家的佛事做完,再同你回去。” 回去也是避人耳目, 还不如山上自在呢。因此月贞也是满大无所谓,乐得在这里多逍遥几日。 不想逍遥也逍遥不了几时, 月贞这日因腿根子发酸, 特地到寺外林间闲逛,远远望见个瘦骨仙风的老和尚由小路上来, 她看着有几分眼熟, 便避到树后头细看。 待那老和尚走近了, 这才猛然想起,这可不就是在她十来岁上头到她家里替她打卦掐算的那和尚?别说如今瘦了老了,就是化成灰也认得他!亏得他那些哄鬼的话,害她白白耽误了几年青春! 旧仇一起,月贞便在地上摸了块石头, 跑出去照着那和尚的背猛捶一下! 捶得那和尚“哎唷”一声,回头一望, 林子只剩一抹水绿的裙色, 人早跟兔子似的溜得老远了。 秋海莫名挨了打, 回到寺内就气急败坏地向鹤年抱怨,“我去山下药铺子拣敷眼睛的药,才刚回来,谁知在林子里遇见个小疯婆子!” 鹤年见他反手掏着背,脸上痛得龇牙咧嘴,忙将他搀扶到榻上,走去倒茶,“师父说的是什么疯妇?” “我也不认得,她无缘无故在后头拿石头拍了我一下!拍了撒腿就跑,不是疯妇是什么?!可别叫我逮着她,我非剃光她的头不可!”说话转过背去吩鹤年,“小子,你替我看看打出血没有?” 掀开袍子一瞧,血倒是没流,就是青了一大片。鹤年寻了点治淤肿的药膏子替他抹着,“敢是师父在哪里结的仇家?” “放屁!”秋海怒得吹胡子瞪眼,“我都离了钱塘好几年了,哪里来的仇家?况且我出家之人,一向慈悲为怀,与人为善,结的哪门子的仇?” 他这会又想起自己是出家人了。鹤年瞟他一眼,笑道:“您早年间替人解签掐算,为了卖您自己抄的经,可没少说瞎话。” 秋海面色变了变,呵呵笑起来,“那都是老黄历了,况且那不是为了养活你小子?你既跟了我,我哪能叫你吃苦?要真苦着你,你母亲哪里舍得掏银子把我这小慈悲寺捐修成如今这派头?” 鹤年笑摇着头起身,自去放药瓶子。秋海想来还是气,朝门外走去,“那疯妇一定是今日来的香客,我非要把她揪出来不可!” 这秋海越老越有些没正行,孩童似的顽皮,果真跑到三重殿外的场院里撩着胡子眯着眼盯着来来往往的女香客,非要把那“疯妇”揪出来给人替头不可。 鹤年劝他不住,只好由得他去,自往饭堂端了午饭送去月贞房里。甫入禅房,就看见月贞坐在床上咯咯发乐,两只脚垂在地上晃来晃去,把斜晒的阳光荡来荡去,好不高兴的样子。 他把饭搁在炕桌上笑问:“难不成出去逛一趟捡着宝了?” 月贞蹦起来,“我在林子里遇到一个故人。” 鹤年斜挑着眉,“什么故人?” “就是从前给我看手相,说我命中克夫的那个和尚。他以为他老了瘦了我就不认得他了?哼,这仇我可记着呢,就是烧成灰我也认得出他来!若说他算得不准,倒还真是,我才进你们家里大哥就没了。可要说他准,那也是胡扯!当年他说若要改命,就得买他一碗什么九霄山上的雪化水。” 月贞一面说,一面拿手比划,“就这么一小个瓶子,讹了我娘两钱银子。我吃着,就跟井里的水一个味,也并没有改成什么命呀,你大哥还是死了。我这几年想起来还牙根痒痒,方才遇见他,我趁他没防备,拣了块石头就照他背上那么一拍!好个老秃驴,骨头真硬,眼下还震得我手疼呢。” 待她语毕,鹤年的笑早僵在脸上,月贞搡他一下,“发什么呆呀?” 他两眼惋惜地照着她两边虚笼笼的发鬓,摇了摇头,“我看还是别耽误了,咱们下晌就回家。” 两人吃过午饭便溜下山去,还是挽着那几个包袱,来时如何狼狈,走时也是一般狼狈 大路上铺满晴光,往来着零星的香客农户,那些打招呼说笑的声音散在路上,使这路像是走向一种恬淡祥宁的日子。 月贞却走得不高兴了,她在李家这两年,衣食住行上享惯了福,俗话说由奢入俭难,她也难免生出些从前没有的娇气。另一层,她想到回去又得鬼鬼祟祟的做人,回家反似背井离乡。然而无奈又真实,他乡就是故乡,她分明是山野的花,却长在了人家的院墙内。 她灰着心,怄得在后头止了步,“不走了不走了!这样大的太阳,简直晒死人!你怎么不使人回家去叫车马来接?” 鹤年挂着一身行囊掉过头来哄她,“你把我师父打了,还敢多留?他发了狠要抓了你去剃头发做姑子,你难道想出家做姑子么?再走走,走到前面街上就能雇车。” 月贞一屁股坐在路旁的石头上,将几个包袱都丢下来,仰头看他,“走不动了!你瞧我这一额头的汗。” 说着,把嘴一瘪,眼珠子羞答答地往下转,“况且,人家腿还酸着呢。” 说到此处,彼此都红透了脸。鹤年只得陪她坐下。不一时恰好有个推独轮木板车的老汉经过,他上前与人搭讪,花一两银子买了人的车,冲月贞拍木头杆子,“你上来坐,我推着你。” 月贞笑嘻嘻地将一概包袱都搁在木板上,半边屁股坐上去,手遮着太阳,一路好不悠闲。 过会转头看鹤年,他脸上发了汗,浸透了皮肤,使原本苍白的肤色添了几分活人的气血。头上扎着黑幅巾,不再穿僧袍了,外头是一层黑莨纱的褡护,里头穿着白道袍,仙风鹤骨换了一身倜傥风流,像是世俗里掬出的一捧清水。 这捧水是被月贞掬起来的,她心下无比得意,觉得他是为她才返还俗世。就冲这一点,不论他往后会不会娶妻生子,他们是否尽欢而散,她都先行宽宥了那不如人意的结局。 她于心不忍地由袖里掏出帕子,替他揩了揩汗,“你累不累啊?” 鹤年只管笑着摇头,“你轻得很。” 月贞知道他是安慰,又跳下来走一段,挨着他用帕子掩着嘴说:“硌得腿也疼。” 想到自己就是罪魁祸首,鹤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那张脸给太阳晒得泛红,对她这口无遮拦的毛病简直又爱又恨。夜里爱,白天恨,偏她夜里又不大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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