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灯影昏昏,了疾将食盒搁在四方桌上,一一摆出些精致素斋,另点了盏灯摆在当中,请月贞坐,“都是些素食,大嫂吃不吃得惯?” 那些素食做得格外精巧,一样酿豆腐活做成了东坡肉的样子。月贞哪还管它素不素的,挽起袖口,先扒了口稀饭。抬眼对了疾一笑,“霜太太给你预备你的吧?霜太太真是疼你疼得紧。” “大嫂席上没吃饱?” 月贞连着大啖大嚼几回,胃里的痉挛觉得好了些,得空搁下碗,改得细嚼慢咽,“那席上哪里吃得饱?你大哥才刚入土没几天,我就在那里吃吃喝喝的,你们家那帮子亲戚的唾沫星子还不得淹死我?况且一会这个媳妇来说话,那个媳妇来说话的,一桌子菜早就冷了。真是白糟蹋粮食。” 案上的珍珠元子汤还冒着热滚滚的烟,了疾拨弄着持珠,望着她微笑,像一尊慈目的佛,在香火鼎盛的高堂上,四海青烟笼着他。 望得月贞不好意思,抿到唇角有颗饭粒子。她暗暗红着脸,探出一截伶俐的舌尖,咻地将饭粒子卷进嘴里。 作者有话说: 月贞:吃饭很重要,爱上鹤年,是从吃饱饭,肠胃缓缓暖暖的蠕动开始。
第14章 不醒时(四) 二更已半,厢坊的戏台子散场,敲了几声金锣,明日请早。 月浓入窗白,了疾朝窗外瞅一眼,起身到罩屏外供了一炷香,“大嫂,快吃了饭回去歇息,天不早了。” 月贞益发细口细口地捱延,端着饭碗,眼睛跟着他溜出去。罩屏的镂空雕花将他的侧影切碎,一并连月贞对他先前那点不满也粉碎了。 他与别人也说笑,对旁人也和善,又怎么样呢?他只给她饭吃,这总能算一点“特殊”吧。 她自己替他开脱,自己宽宥了他。笑吟吟地问:“今天在宗祠,你怎的先走了?” 了疾将香插在炉内,摘下颈上挂的佛珠,神色有些肃穆地走进来,答非所问,“过继了子嗣,你在李家就不能再脱身了。按理说,你与大哥还完全礼成,原本还有退步抽身的余地。这会想走也晚了。” “我走哪里去?” “回家。” 月贞舀了碗珍珠元子汤,噘着嘴朝碗口吹气,不以为意的态度,“就是没过继子嗣我也回不去。哪有嫁出去的女儿,又往回接的道理?” 了疾听出她话里藏着淡淡心酸,眼定在她身上片刻,“大嫂,你到底懂不懂守寡是什么意思?” “怎么不懂?不就是一个人守着块牌位过一辈子?有什么难的。你不也是一个人守着几尊石像过一辈子?” 了疾在榻上打坐,撩开眼皮笑了笑,“不一样,我心中有佛,你心内空空。人的心一空,什么也守不住。” 炕桌原本有盏青灯,一并给他挪到了饭桌上。有片月光渗进窗,落满他的肩背。月贞看他像一块千年不倒的磐石稳在那里,她则是石头底下的一簇野苔,悄无声息地朝嶙峋怪石上爬去。 “你怎知我心内空空呢?”她忙把汤喝一口,烫得龇牙咧嘴地挪到对榻,托着腮歪着眼睇他,“要不我也跟着你修行吧?心里也修一尊佛住进来,不就不空了?” 了疾看她的眼睛在月光里轻轻荡了荡,须臾就静止了。他端回脸去,肩背挺得笔直,“傻话。” 月贞应时应景傻兮兮地笑两声,走去将她的碗端到炕桌上来,把汤匙搅得叮当作响,“我问你,‘空馕子’是个什么意思?” “什么空馕子?” “珠嫂子讲,霖二爷在行院里给人掏空了身子,现如今是个空馕子。我不大明白,也不好细问别人,她们要笑话我。” 了疾神色有一丁点难堪,瞟她一眼,她在对面似笑非笑,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装模作样。他“吭”地咳一声,“就是中看不中用的意思。” 月贞把上半副身子欠到炕桌上,“用什么?怎么用?” “吭、”他又不自在地咳着,“不该问的别问。” 他阖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月光里颤了两下。反正他看不见,月贞更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瞧,笑得几分鬼祟。 她未必那么笨,这些人说话遮遮掩掩的态度,她也猜了个八.九分。中看不中用嚜,一定是床上的事。霖桥虽然与芸娘不大亲近,却常到行院里去逛,可见男人转来转去,都是在女人的钗裙边打转,把魂儿丢在女人窝里了。 但了疾不同,他的魂镇在佛堂,不在女人堆里。 “你瞧这些元子做得真像珍珠。”月贞心里愈发欢喜,送两颗元子在嘴里,甜得弯了眼,“还有陷哩。你要不要吃?” 了疾一瞥眼,恰对上她举过来的汤匙,流着甜沙。“你自家吃。”他说完便把眼转回去,又阖上了。 耳畔,蛙蛩细细,嬉声潺潺。 懒云轻堆,日阴稍转,已近六月。一连几日霜太太给了疾预备的宵夜都吃尽了,霜太太只当他是佛心松动,还俗指日可待,高兴得要不得。 不想这日晨起,陡然听见了疾要与和尚们先回钱塘,急得她跳将起来。 跟前婆子忙去搀她,两副臃肿的身子一齐捉裙往屋外赶。路上婆子说:“我听见鹤二爷吩咐车马,上去问他,他才说丧事办完了,要赶回庙里去。我叫他等着一道回钱塘,他哪里肯听?太太别急,这会大约还在门上。” 二人暨至大门,远远看见了疾与一班和尚在假山前说话。霜太太人还未奔至,先一声哭嚷出来,“你就急着撇下我,几天也等不得?!” 了疾一回首,霜太太花团锦绣的身躯已奔到跟前,攥着他的肩又捶又搡,“这里再几天就回去的,你急什么?我生养你一场,你就在我跟前待不住!” 恰逢琴太太领着两个媳妇并小姐要到街上听戏,走到门上来,听见她姐姐哭骂,知道原委,也远远帮着责怪了疾几句: “鹤年,就是要回庙里去,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的,过两天咱们都要回钱塘去,你等着一道走。你一年到头拢共在你母亲跟前几天?好容易多待些时候,非要惹你母亲淌眼抹泪不自在。” 了疾听见,侧身向几人行礼,在地上几个斜长的影子里认出月贞的。她跟在琴太太身后,站定了也有些不安分,鬓上一支珍珠流苏步摇晃荡未止。 他分辨了两句,“时近初一了,庙里要开仓舍药施粥,我得先行一步。请母亲与姨妈恕罪。” 别人都不问,只月贞将立在琴太太后头的身子稍稍偏出来,因问:“眼下又不是什么佛诞节日,怎的要布药施粥?” 芸娘瞟她一眼,抬扇挡着附耳解说:“咱们鹤二爷菩萨心肠,每月初一都要在小慈悲寺布药施粥。” 霜太太紧跟着哭哭啼啼地埋怨,“有这善心,不如在你娘跟前散一散。人说女大不中留,想不到儿大也不中留。你心里尽是些没要紧的人,只把你老娘抛闪在脑后!我还有多少年活头,你在我跟前,叫我多看两眼就能要你的命不成?” 身边婆子两头在劝,琴太太也挪了两步,挽着她劝,“姐姐别哭了,鹤年是个孝顺孩子。鹤年,庙里又不是没别人,你交代他们几句,月月都办的事,他们未必还办不好?又都不是小孩子了。你多留几天,阖家一道回去,别招你母亲伤心。” 霜太太也不知是不是怄气的缘故,脸捂在帕子里,胳膊弹动两下,将琴太太的手弹了下去,呜呜咽咽地还哭不停。 月贞是晚辈不好说什么,尴尬地四面瞅瞅,瞧见芸娘往霜太太身上瞟了一眼,唇角一动,泄出丝幸灾乐祸的笑意。 她定神一瞧,那笑又不见了。大太阳底下,芸娘还是那荏弱规矩的模样,不太尖的瓜子脸,显得几分楚楚可怜。 月贞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 这时芸娘也搭腔劝两句,“鹤年,你叫他们先回去,什么事交代给他们。” 月贞暗想,芸娘也开了口,她不开口,显得她不近人情,或者心里有鬼似的。便也说:“鹤年,多留两天不好么?” 那语调可怜巴巴小心翼翼,了疾不由睇她一眼,霜太太还在一边哭。他抿抿唇,转头吩咐套车的小厮送众僧先回钱塘。 霜太太一听,把泪一揩,登时见了笑脸。趁这会好得很,又吩咐人去叫了缁宣巧兰两口子来,大家一齐到街上听戏。 作者有话说: 了疾:大嫂,你是故意问的。 月贞:我没有,我是真不懂!你懂你告诉我啊~
第15章 不醒时(五) 暖烟晴阳,清溪成碧,太太奶奶们穿戴素净,香肩并香肩,玉腕挽玉腕,行过小桥头,到这处四路交汇的街口。 街口宽敞,有个半丈楼台,往日作集会之用,今番戏台子就搭在上头,街坊在底下簇拥着看。难得有趣,乡里得空的人都汇集到此。 照理说月贞等人在服孝,不得请戏宴饮。可这几日的戏是为答谢乡里亲友,自家人是为谢客,倒不妨碍。 二老太爷是厢长,一早便吩咐晁老管家在戏台底下设矮屏,放案椅,琴太太与霜太太两个最前头一案,身后奶奶小姐陪坐。女眷后头是李家的爷儿们,爷儿们再后头才是站着的街坊四邻。 巧兰芸娘各带一位妈妈两个丫头,月贞跟前零落,只得个珠嫂子。 琴太太向后瞟一眼,见珠嫂子鞍前马后伺候茶水点心,便道:“月贞这孩子老实,这些日子屋里就只有一个下人伺候,她也不开口说。我是为治丧的事情忙忘了,你们也不提醒我。” 那冯妈笑道:“贞大奶奶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 琴太太望着月贞笑,“月贞,等过两日回钱塘,再派两个丫头伺候你。” 月贞最爱看戏,台子上演的是《金线池》,听得正在兴头上,暗中给珠嫂子踢了一脚,才惊回神来回琴太太的话:“谢太太费心。” 琴太太满意地点点头,摇着扇看戏,冯妈递上一盅胡桃茶,她呷一口,情态悠闲。伺候的四五个丫头在她身前席地而坐,笑嘻嘻地望着戏台子。 还是霜太太跟前阵仗大,不单是婆子丫头警觉伺候,身后还有个巧兰,不得功夫看戏,全神贯注地盯着霜太太的后脑勺,只恐错过她哪句吩咐。 霜太太说一句:“这胡桃茶淡了。” 巧兰立时躬腰端上盅杏仁茶。她身量比一般的女人高,骨架子大,起身便挡住大片人。 霜太太接过茶去,向后瞟一眼,“你好好坐着,起来坐下的,挡了后头的人。” 巧兰坐回椅上扭头看,是她丈夫缁宣坐在那里,穿着烟灰色软绸圆领袍,戴着一方网巾,面容与了疾有几分像,只是下颌角比了疾略硬朗些。 他那双清冷的眼睛并不朝戏台上望,而是稍微倾斜。巧兰循着他的目光朝旁边瞧过去,果然是芸娘坐在那里,小立领上头露着半截白皙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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