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兰遮着扇,“吭”地咳了一声,缁宣敛了目光,未及怎样,倒是霜太太又发话了:“咳来咳去的,吵着人听戏。” 这巧兰原是仁和县县令家的小姐,官宦人家出身,别的不去说它,在外头总不至于失体面。可无论如何,霜太太总有刺挑。 霜太太年轻时候是给老太太挑剔过来的,老了,觉得理所应当挑剔儿媳妇。不像琴太太,进门没一年老太太就过了世,没受过婆婆几多刁难。 巧兰将一双小脚缩回裙里,腰端得直了些,一动不动地坐着。倏听周遭轰然一笑,她便也将面皮轻扯,尴尬地陪着笑,一双凤眼扯得长长的。 月贞偶然扫见她,脸上的笑也不禁僵了僵。那笑还未搁平,跟前倏地钻出来个身形臃肿的妇人,背着太阳光,笑吟吟的脸晃花了月贞的眼。 妇人福了个身,“贞大奶奶纳福。” 定神一看,妇人挺着个大肚子,怀里还抱着个幼童。月贞忙把脚缩着让她。她搁下幼童,揿着他的脑袋直摁到地上,“快给你母亲磕头。” 原来是月贞白捡的那儿子元宝。过几日回钱塘,元宝就该跟着一道回去的,因此这些日子住在家里,最后伴他亲生爹娘一段。 月贞讪得不知如何,只得将元宝搀起来,对妇人笑笑,“您身子不便宜,就别客气了。” 那妇人连说了几声不妨事,抱起元宝又往两位太太跟前请安去了。 忽然多出个儿子,月贞仍旧不适应,尴尬出一额细汗。掏掏袖口,却没带帕子。向珠嫂子要,谁知珠嫂子的帕子揩了几上洒的茶水,脏得不能用。 月贞暗里睃一眼,趁人没留意,正要掣着袖子揩。椅背倏地动了动,胁下一看,有人递了方手帕上来。 接来翻翻,帕子上无纹无饬,干干净净的月魄色。月贞扭头,了疾就坐在身后,微微仰着下巴朝向戏台上,眼中却是空的,他的手仍拨捻着持珠,仿佛没有任何事发生。 月贞要谢他的话也只得咽回肚子里,折了那方手帕,揣进袖内。他仍旧坐在这里没回钱塘,不知是早晨在门上那些七嘴八舌的话里,哪一句留住了他? 也有她的一份功劳吧?她把腰稍稍抻起来,一分志得意满袭入心间。 “贞大嫂子,你热不热?” 以为是芸娘搭讪,不想调目,却是巧兰。她躬着腰在芸娘的椅背后头,将将把芸娘罩了个完全。 月贞欠身朝前头哨探,怪道了,霜太太在打瞌睡。大概是为留了疾眼皮哭得沉了,给太阳一晒,更觉疲倦。也大有可能她的日子空闲太多,瞌睡习惯了。 总之巧兰总算捡着个空松懈下来,又得留心着缁宣乱斜的目光。 “是有些热。”月贞没用那方手帕,讪笑着将纨扇摇得急了两下,垂着下巴颏将衣裳瞥一眼,“我穿的黑色料子,不禁晒。” 这身黑莨纱长襟是晨起琴太太特意叫人送去月贞穿的,穿上还将月贞叫到屋里瞧了瞧。十分满意,便赞月贞,“你穿黑的好看,你皮肤白,衬得起。不像那些个小姑娘,花花绿绿的,花俏得很了反倒不好看。” 殊不知月贞也爱花花绿绿的秾艳,只是热孝不好穿,只能凭之任之。 巧兰将下巴老远地递出去,倡议道:“咱们到那边井里打点水洗把脸,瞧你这一脸的汗。” 她挡在这里再久也是无济于事,不过提醒提醒缁宣。他心里一定有数了,再挡下去,只怕他回头要发脾气。 月贞跟着她的下巴颏望过去,街角搭着个小木盖头棚子,底下罩着口井。芸娘就坐在边上,月贞也问她一句:“芸二奶奶,你去不去?” 芸娘荏荏弱弱地缩着肩,拿扇掩住口鼻,微笑着摇头。 两个也不劝她,起身朝人堆外头走。走到棚子里,巧兰总算能放声说话了,神色一松弛,便还如平常,有些看不起月贞,“贞大嫂,这些日子你跟前就得一个人伺候?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是领着三个丫头过来的,还剩个妈妈留在那头哨探霜太太的瞌睡。 月贞不想劳累珠嫂子,自己一个人过来,无所谓地一笑,“我在家做惯了,也不要什么人伺候。况且这家里也不要我做什么活计,既不洗衣烧饭,也不要我帮着做买卖上的事,闲得无事忙,还要多少人伺候?” 巧兰坐在阑干上,吩咐丫头打水。边上正好闲放着只木桶,也不知是谁家的,她皱着额心嘱咐,“把那桶先涮一涮。” 言讫,喊月贞坐,笑道:“你在家还帮着做买卖?” “我是姑娘家,自然不要我在柜台上,就是厨房里帮哥哥炸面果子。” 巧兰仿佛嗅到一缕油腥味,鼻子皱一皱,“厨房里烟熏火燎的,你也受得了。” 月贞倒是不以为意,“受不了也得受呀,小本买卖,请不起伙计。” “你们家的面果子炸得好。” 巧兰没话找话,赞颂这一句。月贞进门时没什么嫁妆,除了二十两银子,她哥哥嫂嫂搭了十担面果子充门面。用红布罩在担子上招摇过市,不知道的还当是什么绫罗料子。 担到左边李家,琴太太给各房里散一散,都有份。巧兰嫌油重,赏了下人吃。她大小是官家小姐,是看不上月贞这等平民丫头的。 叵奈上有婆婆压着,中间丈夫也不向着,她没人说话。从前还肯憋着恨假惺惺与芸娘说两句,如今月贞来了,可以拣选,宁可选月贞。 月贞哪里晓得她这些迂回心事,心里还奇,怎么忽然与她搭上话了?知道她娘家是县尊老爷,不喜欢也得陪笑脸,“不值钱的,巧大奶奶喜欢吃,等回钱塘去,我叫我哥哥再送来。” 巧兰只好说:“那这厢就先谢过大嫂了。” 恰好丫头打了水上来,巧兰把手帕递过去,让丫头沾湿了水,在腮畔颈项轻轻蘸蘸。她上了脂粉,淡画蛾眉,轻抹朱唇,格外用心。死的不是她的丈夫,是丈夫的堂兄,对她倒没那么苛刻。 月贞则不同,她不敢涂脂抹粉,只搽了点珍珠膏子,早给汗洗没了。她弯着腰在桶前,索性将袖管子挽起来,掬了捧水洗脸。 水光远远地折到戏台子底下,折落到了疾阖着的眼皮上。猝然有一点光芒在闪烁,惹得他睁开眼,转过头,就瞧见月贞弯在井前,脸上挂满晶莹水珠。 她露着两截雪白纤细的手臂,整个人流水似的,潺湲地淌着。素白的裙摆静不住,被风撩动着向后扬。连五官也静不得,时时刻刻把眉眼弯着,水洗得格外澄明的目光一会落在井里,一会落到木棚顶上,一会又到巧兰身上。 终于,遥遥地落来他身上。 他陡地给灼热的太阳烫了一下,不知是烫在哪里,叫他骤然间心慌意乱,坐立不安。 他忙收回眼,把斜伸出去的靴半收回袍内,端端正正地坐好,手上的持珠拨得快了些。那一点针扎似的滚烫才得以消散了,成了一场幻觉。 恰是此刻,琴太太压着嗓子叱了珠嫂子一声,“你是怎么伺候的?奶奶在那头洗脸,你还在这里好端端看戏,我看你眼里是没主子!” 珠嫂子正磕着瓜子傻乐呢,闻言忙丢下瓜子,往街角过去。到月贞跟前,二话不说,先背着街面将她两截袖管子放下来。 月贞还抻着脑袋朝那头望,“你看你的戏,用不着管我。” 才刚分明看到了疾也朝她望过来的,这会又阖上眼念他的经了。她手上还滴着水珠,恨不得弹到他脸上去,叫他再睁开眼,留意到她。 珠嫂子把她胳膊一扯,脚一跺,“你几时过来的,也不喊我一声,害我给太太骂了两句。我的姑奶奶,你到哪里去要晓得讲一声啊,这厢里你又不熟,走迷了怎么好?” “迷不了,我跟巧大奶奶一道的。拢共就这几条街,什么猪脑子才能走迷了。” 月贞只顾着傻笑,全然不把珠嫂子的话放在耳朵里。巧兰也在阑干上笑,却是笑话的笑—— 真是个没教养的野丫头,简直没分寸廉耻,光天化日,把袖子撸起来,露出光森森的皮肉,给谁瞧? 作者有话说: 月贞:反正不是给你们瞧的! 了疾:大嫂别动怒,让我来! 开了个新预收《小姐有病》,还有《逃玉奴》《窈窕野色》感兴趣的麻烦收藏一下,一百八十度鞠躬!
第16章 不醒时(六) 午晌散戏,阖家回老宅内吃午饭。琴太太稍稍思虑,还是将月贞叫到屋里,说是叫月贞陪着用饭。 屋里静悄悄的,只得蝉声聒耳。太阳晒得人头昏脑胀,月贞正犯困,只见琴太太从卧房里换了件藕粉色的绡纱对襟长衫出来。叫月贞想起钱塘家里她屋里挂的那片门帘子。 她在老宅里住的屋子也是一样,全套髹黑的家私,掉了点漆便新上一层,掉了点漆便新上一层,不知多少年头,仍然泛着油锃锃的黑光。 其实上黑漆是大老爷的喜好,嫁给他许多年,他的喜好竟然也成了她的,分不清了。 她挥挥帕子,打发屋里的人,“冯妈,你们也自去吃饭。” 冯妈招呼着丫头将饭摆在炕桌上,领着丫头们退到廊庑底下听吩咐,一并连珠嫂子也侯在那里。 月贞上前搀着琴太太落到榻上,琴太太把腿儿盘上去,缩在榻上一团,五官圆而小巧,乍一看,更显出一种突兀的年轻。 她朝对过一指,“你也坐下吃,在我这里一道吃了,省得回房还要另摆饭。” 琴太太吃饭一贯只叫三小姐惠歌陪的,连霖桥也甚少得此殊荣。芸二奶奶更不必说,琴太太一向待她淡淡的。月贞是头一回,坐在对榻,难免心里有些惴惴的,端起碗不知如何下箸。 倒是琴太太体贴地往她碗里夹了块烧鹅,睇她一眼,慈目笑道:“你这孩子,想是在家里被哥哥嫂嫂拘束惯了,吃个饭也吃得小心翼翼的。自己家里,不必如此,我虽是你的婆婆,往后你只当我是你的亲娘。” 话是客气,月贞嘴上说“谢谢太太”,心里哪敢当真。琴太太捧着碗,樱桃小口细细嚼,圆圆的眼窥着月贞,又笑了笑,“听说你母亲身子不好,也不得精神管你?” 月贞忙说:“太太是知道的,我娘常年吃药,倒不能怪她。” “是不好怪她,只是你嫂嫂不好,也是女人家,许多事你哥哥不好出头的,还要她出头。譬如早上看戏,你在井前洗脸,妇人家,就不该把袖管子撩起来。你从前在家做事只图便宜,家里没外人,不留心也没什么。今天是什么境况?那么多人围在那里,又有多少男人?袖管子撩起来,给那些人瞧见,心里邪念一起,大爷又没了,他们逮着空子欺负你如何是好?” 原来是为这回事,月贞看来是小事,她在家劈柴担水,灶上和面洗碗,都是挽着袖子。 可琴太太不这么看,官贵之家,格外重体面,“我不是怪罪你,月贞,你到了咱们家,不要你做那些琐碎的事情,还大喇喇地挽着袖口打着赤脚做什么?你瞧见的,只有底下做粗活的婆子才这样子,你尊贵的奶奶,这样要给人家笑话。人家倒不是笑话你,是笑话我们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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