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节,怕月贞不明白,又打比方,“各处有各处的规矩,就连你们小户人家,也不叫姑娘到铺子里上柜台招呼客人,也不轻易在生人面前露脸,是不是?何况我们这宗人家。” 果然,月贞把碗搁下认了个错,“我下回一定留心。” “嗳,这就对了。”琴太太又往她碗里添了块蒸熏鱼,“乡下人多眼杂,你寡妇家,不要给人家挑错讲是非,回头传回钱塘,你娘哥哥嫂子都不好做人。” 月贞认真点着下巴颏,一顿饭吃得没滋味。落后吃完饭出来,月贞在廊庑底下等着,琴太太又将珠嫂子叫进屋内,冯妈也招呼着丫头进去收拾碗碟。 珠嫂子微微躬着腰,只看见琴太太的半截裙坠在榻围子上,咕噜咕噜漱着口,往白瓷痰盂内吐了口水,嗓子洗出一股威势,“派你伺候贞大奶奶,是瞧你媳妇家,比没经事的丫头们懂得多,好时刻提点着她。你倒好,瞧她是小门户里出来的,没使唤过下人,不好与你争嘴,你就放着她不管,只顾自己耍乐,是不是啊?” “就是砍杀了我也不敢看轻了贞大奶奶!”珠嫂子偷么将两只吊梢眼朝上一提,探见琴太太板着面孔,两只眼冷冷的摄在茶碗上头。 慌得她一把跪下,“原是巧大奶奶领着大奶奶到井那边去,我见巧大奶奶跟前跟着人,连我也去,怕太太们有话传奶奶没人听,我才没跟了去。” “寻这种说辞,简直该打。” 话音甫落,冯妈两步上来,“啪啪”掴了珠嫂子两巴掌,叱道:“有不是就有不是,下回改就是了,怎的推脱这不是?” 琴太太“哼”了声,慢悠悠笑着呷了口茶,“我不是容不得错的人,只要肯改。话又说回来,不知错怎知改错?你现下明白了?” 珠嫂子忙磕头,“明白了。” “下去吧,大热的天,伺候大奶奶回屋睡会午觉。” 这厢退出屋去,月贞立时迎将上来。方才的话她听见了,不敢放声,拉着珠嫂子绕出廊去才敢说话:“我听见太太打你了?” 珠嫂子捂着脸嗔她一眼,“瞧见了吧,你还不留神些,打的可是我!我的奶奶,你别瞧太太平日待你和善,她治家可严着呢。你看芸二奶奶何曾敢放肆来着?” 月贞忙赔不是,“我今日是热昏了头,一时竟没顾上,带累了你。”紧跟着噘嘴抱怨,“为这点小事,何至于呢?不过两条胳膊,有什么稀奇的,给人瞧见就瞧见了,难道他们都是不长胳膊的?” “哎唷你可别说这种话了,你做姑娘时也在外头掀胳膊来着?” 月贞瘪瘪嘴,“那倒是没有。好了,我下回留神,保管再不叫你跟着挨打受骂。” 两人走回房中,路过了疾门前,月贞竟将要留神行止的话抛在脑后。待要上前敲门,给珠嫂子一把拽住,拉着她往洞门里头进去,“你上那屋做什么?” “我瞧瞧鹤年跟着回来没有。” 珠嫂子怄得险些没跳起来,“我的奶奶!你可安分些吧,常到个男子汉屋里做什么?他是小叔叔,你是大嫂子,也不说避讳着些!” “可他是个和尚呀,不要紧的。倘或要紧,也不会叫他跟我住在一处挨着了嚜。” “你不常往他屋里走动就不要紧,你常走动,给人瞧见,不要紧也变了要紧!他是和尚不错,也是个男人呀。我就不明白了,又没个正经事,你常去寻他做什么?” 这算问着了月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若为那几顿夜宵,她大可提回屋里来吃。倘或是为别的,不过是那点飘飘渺渺没缘由的窃喜。 她默了阵,把那堵墙盯了须臾,一扭头坐到榻上。暗忖珠嫂子这话不错,此刻人家不多想,保不齐日后也不想。要说行得正坐得端,连她自己也有些心虚。 该夜,月贞便没往那屋里去,了疾也没来请。不知他提了饭回来没有,反正那头是静悄悄的,连那只鼓乐似的木鱼也沉默得紧。 大概是木鱼哑然,没了神佛庇佑,月贞发了个诡梦。梦里是个雾昏烟暗夜,莺啼得花残月缺,有个女人拖着凄厉的调子喊:“淫.妇,淫.妇……” 那声音不知在喊谁,月贞行尸走肉般跟着去,无端端又走到街角那口井前。似有空空的回音,是从井里喊出来的。月贞弯腰一瞧,井底落着一轮凄冷的月亮,以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那女人仰着面,皮肤给井水泡得白森森的,一张檀口含朱,向月贞咧开唇角笑了笑。 作者有话说: 月贞:让我翻翻杂书,这是什么样的感情。 了疾:待我查查典籍,这是什么样的心动。
第17章 不醒时(七) 隔日起来,闻西风树响,沥沥雨声,推开窗户瞧,粉残翠调,蓦地有些冷。 月贞洗漱完,坐在镜前摸自己的脸,额上腮上红痒一片,“像是起了癣,夜里就觉得痒得很。” 珠嫂子正替她梳头发,由身后歪出个脑袋,扳过她的脸瞧,“抓得红一块白一块的。一会你去给太太请安,我去找管家婆子要些药来,搽搽就好了。” 松云挽就,乌云堆髻,月贞换了身蟹壳青的斜襟长衫,待往琴太太屋里请安。珠嫂子衣带还没替她系好,她却听见花墙那头有开门声,掩在簌簌的雨敲叶声里。 那声音仿佛某种召唤,月贞的心刹那提起来,“我自己系。”她慌着搡开珠嫂子的手,掀了门帘子赶着外头去。 珠嫂子追到外间来,“你这会又急了!” 月贞头也不回,匆忙栓好衣带,把鬓鬟摸了摸,捉裙出门,“要迟了,昨天芸娘就比我先到,回回她先到,不知太太要如何想我呢!” “我的姑奶奶,伞!” 路过了疾门前,果然碰上了疾也开门出来。月贞赶着出来就是为撞见他,却又怕他瞧见自己发癣的脸,匀了些脂粉也盖不住那两片红斑。 了疾也去向霜太太请安,走下门前石蹬,见月贞话也不说,忙遮着扇低头走了。烟楼隐隐,风冷柳暗,她连把伞也不撑,片刻沾湿裙摆,带了些泥点子在上头。 “大嫂。”了疾撑着把黄绸伞在后头,想一想,还是赶上前两步,将伞向她那头偏了偏,“下着雨,怎么连伞也不打?” 谁知月贞听见他的脚步声,将扇面挡在脸畔,扭眼睇他一下,走得愈发快,身子掠出伞外,“不妨事,雨小得很。” 淡淡云翳遮住了日出东方,天仍旧是昏昧不清。暗蓝的烟波里,远处浮游着几点黄灯,是下人们打着灯笼走过去。 谁都在留神自己的衣裙鞋袜,没人留心到黯淡小径上,了疾把伞完全递了出去,只罩月贞。月贞回头一瞧,他整个人淋着雨,把他脸色洗得发白,神色如烟雨澹然。 月贞只好退后一步,笑眼弯着斜他,“走得急,就没带伞,怕去晚了太太怪罪。” 他的手也后挪一点,也罩住他自己半副肩,“姨妈不是爱唠叨的人。” 月贞想起为她撸袖子,琴太太的那堆话,撇了撇嘴,在扇子那面低着声,“不犯错自然不唠叨。” “可见大嫂是犯了什么错了?” “才没有。”月贞当着琴太太认错得好,心里却有些不服,总觉得罪不至此,小题大做,“我又不是故意的,下回我留神。” 了疾只当她是说错了什么话,反剪着那只手,笑了笑,“大家人口多,人多就嘴杂。有时候不是你的错,闲话传来传去,就传成了你的错。你自己不要放在心上。” 大家都说她有错,连她自己也觉得的确是有些不妥当。只有他叫她不要放在心上。 仿佛是获得一种温柔而坚定的支持,月贞心上一阵雀跃,向上溜他一眼,目光荧荧,像薄雾里没来得及退散的月光,“你昨夜怎的不念经?” 他说:“昨夜去为二老太爷诵经,回来得暗,恐怕吵着人睡觉。” 出家人不打诳语,这话不算说谎。只是稍作了一点隐瞒。一是为怕吵着人睡觉,二是为昨日戏楼台底下的那一眼灼烧。他想了又想,并没有哪本经书为这陌生的感觉解惑。 他只好自己参悟。然而参了半宿,终未能参透。 月贞想告诉他,因为没听见他诵经,她夜里发了个噩梦。可仔细想想,似乎也怪不到他头上去,纵然两者间好像有着兜兜转转的干系,却说不清。 她只好临了改口,“听你念了这两月的经,听惯了,昨夜觉得静得很,反倒不好睡。” 了疾在她半步后头,歪着脸看她一眼,一语不发。过了会,他笑了声,“这个天还打扇子?” 他留意到她的扇子,她愈发将脸遮得严实了些,“我脸上发癣了,拿扇子挡一挡。” “我瞧瞧。” 月贞不肯,脸盖得益发紧,生怕他来抢扇子似的,“丑得很!” “我还以为大嫂是不拘小节的人。” 或许说得准,可那是对着不相干的人。月贞苦于不知如何表述,剜他一眼,一溜烟跑进了琴太太院里。 了疾在后头驻足一瞬,一径朝前头霜太太屋里去。进门见缁宣也在椅上坐着。霜太太盘着腿儿在榻上吃茶。 她早起习惯吃现瀹的胡桃茶,又嫌丫头们的手不干净,只要巧兰瀹的。 巧兰天不亮就到屋里来,霜太太还没起,只能轻手轻脚在榻上剥胡桃。手剥得酸了,此刻还在跟前端着个点心碟子伺候着,微微含胸躬腰,浑身酸麻得找不见自己的胳膊腿。 霜太太拣起快酥饼,瞧见了疾进屋,又丢下,“鹤年,快来,有事情正要找你商议。” 巧兰让了一步,仍旧举着碟子,双手有些发颤。了疾暗里察觉,走过去,接了那碟子搁在炕桌上,向她合十作揖,“巧大嫂,烦你端根凳子来。” 霜太太瞥了那碟子一眼,倒没说什么,叫巧兰把杌凳放在她膝下,要了疾近近地坐着,“你贞大嫂子过继了元宝做儿子,过两日就要带回钱塘去的。你姨妈的意思,嫌元宝的名字太俗,给她做了孙子,名字要改一个,要你给取。” 了疾点头应下,“等我回去拟定名字再告诉姨妈。” 霜太太便吩咐巧兰,“你到姨妈那边去,按这话回她。” 巧兰如蒙大赦,福身而去。霜太太望着她的背影咕噜了几句,“一叫她去她就慌得跑急马似的,恨不得插了翅膀飞离我这里。都不爱在我跟前待,我晓得我老了,唠唠叨叨惹你们厌嫌。” 后头这句多半是在点着了疾,了疾没搭腔。倒是缁宣起身给她添茶,笑道:“母亲这是什么话,儿孙们都争着服侍您,只怕您嫌吵闹。” 虽然知道这是安慰的话,霜太太也止不住笑笑,过问了孙子两句。缁宣只管糊弄着,他也不大清楚儿子的状况,一向不要做爹的操心,都是奶母带着。 霜太太又说起旁的事:“缁宣,你小叔公家的嫂子有个兄弟,我答应她带她这兄弟回钱塘,给他在钱庄谋个账房当当。说是能写会算,读过几年书,你届时看着安插,不要得罪了亲戚。你小叔公心眼小,肠子多,不要叫他有话说。她今日领着她兄弟过来,你去招呼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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