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妈代答:“怎么能不认得三姑娘呢?咱们老爷好的时候是最疼三姑娘的。” 恰好月贞进屋,看见惠歌脸上微微一笑,不见几分高兴。都是哄人的话,大老爷最疼的是渠大爷,谁都晓得。 大老爷的四轮倚给推在上首,与琴太太隔案并坐。他还是那样子,比先前又瘦了些,张着黑洞洞的嘴,一颗牙滑稽地挂在上龈,哈喇子淌了满襟。月贞看着有些反胃,忙把眼稍稍转开。 下首椅上坐着霖桥与芸娘两口,这面是了疾与惠歌。 了疾率先起身朝月贞合十,掏出个信封,交给琴太太,“姨妈,几个名字都拟定在这里,请您和大嫂拣选。我看‘元’字不必改,后一个字改了就好。” “月贞,你来看看。”琴太太喊月贞上前,两个人拆了信封瞧字。 分是“孝”“琅”“崇”三个字,用楷书规规整整地写着,落笔铿锵有力,收笔利落干净,显然写得很有些郑重。 琴太太心胸雪亮,有了主意,偏要问月贞:“你是他母亲,你瞧哪个好,咱们就定哪个。” 月贞捏着笺,不大能拿定,竟回身问了疾:“鹤年,你是佛门中人,你说哪个好?” 了疾眼露一点诧异,仍然接过笺,指在“崇”字上头,语调温柔而缓慢地解说给她听:“《东京赋》上头说:进明德而崇业,涤饕餮之贪欲。拟这个字,是想他修身明志而兴业。” 月贞睇他一眼,心内冒出一点吊诡的浮想,仿佛他们两个初初为人父母,正商议着给孩儿择定名字。她读的正经书不多,愿意听从他的。 也恰合了琴太太的意,便定下“元崇”为名。 作者有话说: 月贞:我可不会养儿子~ 了疾:你认下,我来养。 祝小可爱们新年快乐!感谢大家的支持!快要入V了,V的头三章求不养肥!
第19章 不醒时(九) 择定了名字,落后琴太太吩咐陈阿嫂将元崇领进屋来。陈阿嫂是新买来的奶母,三十出头的年纪,元崇四岁,也不要她喂奶了,只要她照顾饮食起居。 元崇换了身黑纱红里子的圆领袍,圆圆的脑袋扎着幅巾,听奶母的话先向大老爷与琴太太磕头,喊“祖父祖母”。 大老爷还是“嗯嗯嗯”地傻笑,又淌了一地的唾沫。琴太太瞥他一眼,两弯月眉间藏不住的一种厌嫌,欠身将他膝上红纸包的五十两银子递给奶母。 接着又跪众人,跪到霖桥跟前,他打着哈欠递上两个红包,笑说:“往后给你哥哥做个伴,他比你大两个月,你们在一处读书认字,不可打架。” 说着拔座起来,等不得月贞道谢,先向琴太太拱手,“母亲,我约了人谈一宗买卖,这会得先走。” 琴太太不大肯信,在他身上扫两眼,“哪里的买卖?” “就是往南京去的那批茶叶,今日同人家签契。” 霖桥做买卖不差,脑子也精明,只是有些好耍没正行。琴太太呷了口茶,叹道:“生意上的事我不管你。只是你有没有正经事,都一头扎在什么张家院李家院里头。谈买卖就罢了,没有买卖也是在行院里头鬼混。如今你正经当了家,也要给儿子侄子做出个样子来。” 霖桥嘿嘿一笑,又打了个拱手,腰板弯得愈发低,“儿子晓得,今天真是有正经事,耽误不得。下晌儿子办完事就回家来。” 琴太太且嗔且笑,许他去了。人没了影,她扭头教训起芸娘,“芸娘,你也该管管他,谁家奶奶跟你似的,家里头万事不管诸事不问就罢了,自己的丈夫也不说两句。我瞧他比上年冬天又瘦了些。” 芸娘也不分辨,只起身领了个,“是。” 过场走完,琴太太似乎一刻也不愿在这里多坐,起身道:“月贞,你领着崇哥与鹤年到那边宅里拜礼。” 月贞才刚应下,琴太太已先一步走出屋去,众人紧随其后。月贞偷么回首,大老爷还在椅上傻笑,哼哼唧唧地不知是不是在留人。 横竖他这大老爷是个废人,在家并没有半点威信,儿女妻妾,都不再拿他当回事。他是比雨关厢的老宅还陈旧的时代,曾经的辉煌犹如他黑洞似的嘴,他被光阴蚕食成了一具没死的肉尸。 这厢随同了疾往右面宅子里去,进门便是风香零落,石树天然。绕过前院洞门,里头是崎岖园林,各房皆掩在这绿荫密盖的园子里。 元崇起得太早,被摆弄了一上午,这会瞌睡得迈不开步子。月贞要弯腰抱他,却给了疾先抱了起来,“大嫂,我来。”他掂在怀里笑了笑,“这孩子有些沉,你可抱不动。” “你小瞧我,我在家连水都担得。”月贞不服气,追上来半步。 提起章家,了疾因问:“什么日子回门?” “十三回门。太太许我在家住两日,陪我娘说说话。” “礼都预备好了么?” “太太叫底下预备了。” 两个人说着家常,在密幄翠荫里穿梭。斑驳的光落下来,月贞好玩地伸手去接,几个指端被照得粉嫩透亮,暖融融的。她把手握紧了揿在胸口,感到有一片温暖窜入心肺。 她只怕他是十三后才回庙里去,她先走了,反而是自己先白白错失了几日光阴。便问:“你什么日子回庙里去。” 了疾回首睨她,略略放慢步子,“我后日就走。” 月贞渐渐落后两步,望着身前禅袍乱舞,在密匝无垠的翠荫里,抓也抓不住。倏然急得她赶了两步,“这么快?霜太太也舍得放你?” “庙里还有事。十五寺里香客多,弟子们年轻,只怕忙不过来。崇儿睡着了。” 他喊着“崇儿”,将元崇的后脑勺抚了抚,示意她低声。元崇肉嘟嘟的小脸伏在他肩上,睡梦里舒服地咂了咂嘴。月贞在后头瞧着,心内刹那膨得软绵绵的。 她嗤笑了一声,“你也才十九岁呢,还说人家年轻。” “我是说他们入佛门晚。” 月贞知道,不过是寻个由头嗔嗲一句。她踩在他的影子里,盯着他的脚后跟。盯得太紧,他的脚也就一步一步踩进了她心里。 不知道这是不是书里记载的男欢女爱,但她的心的确前所未有地胀满起来。 路上撞见几个下人行礼,说霜太太正在屋里等着呢。月贞愈发将步子放缓,希望这条曲折的花砖路走不完。 了疾以为她是走得累了,并不催促,一再放缓了脚步将就她。他抱着她的孩儿,其实也不是她的,是命运强硬地塞给她的。 这世上到处是无可奈何的人,他大概是可怜这孩子,也可怜她,一副泠然的嗓子不由得化得如水温柔,“大嫂,你在家里要是遇见什么为难事拿不定主意,可以打发人往小慈悲寺给我传个话。” 月贞心一跳,想笑不能笑地抿着唇。在脑子搜寻一圈,总算又寻到椿正经事与他搭话,“我们大老爷是为什么病成那样子?听说头前几年还是好好的。” 不想了疾正了正色,斜睨她一眼,“往后你在家里只顾好自己,不与你相干的事别去探听。” “一家人,这与我也不相干?” 了疾给她噎了一句,只好说:“人年纪大了就要生病,平常的事。大伯已经快六十的人了。” “琴太太还不到四十,他们年纪差得蛮多。” “姨妈是后头填房嫁来的。” 日头毒辣起来了,影子变了方向,了疾绕到她另一边走着,将她笼在自己的斜影里头。 未几踅至霜太太房里,还在廊庑底下,就见巧兰急不可耐地迎将出来,俨然是在霜太太眼皮子底下立久了,逮着个空子钻。 到门上瞧见了疾抱着元崇,心眼一动,想着机灵地讨个霜太太的好,便打趣,“鹤年抱着这孩子,就跟当爹的似的,不像个和尚!” 谁知一扭头,霜太太在榻上板着面孔,眉头紧皱,斜吊着眼瞅她一下,哪里都是嫌弃,“你不会讲话就不要讲!这种玩笑也开得?叔叔嫂嫂,传出去成什么体统?” 巧兰不得趣,立时垂下脑袋,颤巍巍地走到榻侧立着。 月贞暗睇了疾一眼,他脸色也有些冷淡,不知是为叔叔嫂嫂的玩笑,还是为拿他出家人打这种趣。 他将元崇放到地上,走近罩屏内问:“缁大哥呢?” 巧兰待要答,瞥见霜太太的脸,又将微张的嘴紧闭起来。仍是霜太太答:“他领着你那嫂子的娘家兄弟去福远桥头钱庄安.插去了,说话就回来。” 说着,她问了名字的事,欠身向罩屏外头拍拍手,“崇哥,崇哥,过来,到姨奶奶这里来。” 元崇刚睡醒,还有些迷糊地贴在月贞身边。月贞拉着他上前,叫他磕头。霜太太一高兴,赏了几个红包。巧兰也封了两个红包,一个包十两银子。 日近正午,蝉声汹汹,几人说了回话,霜太太虽有些瞧不上月贞,该有的礼一样不缺,吩咐妈妈张罗席面,留月贞母子在这头用饭。 恰好缁宣回来,抹着汗进屋,将泥金扇搁在几上要凉茶吃。见元崇在膝下磕头,抱起来掂了掂,“去与你哥哥玩耍好不好?” 说着叫丫头传了儿子奶母来,领着元崇出去园中耍子。 霜太太问他:“那蒋文兴安插好了?” “好了。”缁宣迟尽半盅茶,细细回话:“将他放在福远桥头钱庄里做个账房,暂且只在柜台后头打算盘,现银和票子一概不要他过手。我使人在外院收拾出一间……” 霜太太扬扬纨扇,截住他的话,“他的住处我与你姨妈商议了,叫他住那边宅子里。霖哥的儿子与元崇同岁,两个正是年幼好耍的时候,学什么也正经学不好,不必正经请先生。你姨妈的意思,这蒋文兴不是念过几年书?就叫他住在那头,得空教你两个侄儿认几个字。” 缁宣把双手在膝上蜷了一下,点头笑应,“正好,正好。” 这两个“正好”似乎隐藏着些不能给人知道的打算,巧兰暗中睇他一眼,乜兮兮笑了下。谁也没察觉。 太阳底下藏的龌龊心事太多,说也说不尽。单说那嫂子家的兄弟蒋文兴搬到左边宅里那日,适逢一场阴雨。 这蒋文兴虽是外亲,却十分有眼力,为渠大爷麻期,只穿一件黛蓝直身,扎着黑儒巾,既尊礼,又得体,斯斯文文跟在缁宣后头进来这边宅里。 缁宣身后跟着小厮撑着伞,他略等一步,向文兴招手,“文兄弟,这边特意给你收拾出了一间上房,往后吃喝都在这宅里。只是要你得空时教两个侄子认得些字。也不必你怎样费心,他们年纪小,不过是玩。”【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蒋文兴生得相貌堂堂,一双婑媠眼如烟如雾,在雨幕里扩散出一缕阴鸷的柔美。 也有个小厮给他撑伞,他在那伞下,高高的骨头略缩着,抱着个包袱皮笑着颔首,“缁大哥放心,我打算好了,下晌铺子里回来就带着两个侄儿,也算尽我的一份心。也不好叫两边太太白照拂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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