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宣还在等他,待他上前,拍了拍他的肩,“文兄弟不要客气,都是一家子亲戚。铺子里你先学着,等上了手,我自然另有打算。银钱上的事情,终归是自家人放心些。” 蒋文兴将这话在心内嚼了嚼,忙打拱陪笑,“多谢缁大哥,多谢缁大哥。” 包袱皮眼瞧要掉下去,给他撑伞的小厮一手接住,“小的替文四爷拿着。” 说是说一家子亲戚,可这关系也绕得太远,终归不牢靠。蒋文兴跟来钱塘时还有几分担忧,不过几日,差事也谋定了,爷们小厮又都这样客气照拂。叫他有些受宠若惊,一再谢缁宣。 缁宣还是那句话,“不要客气不要客气,许多事我还要请你文兄弟帮忙哩。” 蒋文兴只当是说铺子里的事,不觉提起股大展宏图的精神气来。一路谈谈笑笑,往琴太太屋里去,阴翳的细雨中,萦绕一缕年轻人的壮志豪情。 作者有话说: 月贞的男二上线~ 了疾:大嫂,听我的话,离他远点。 月贞:你肯离我近点,我就离他远点。
第20章 不醒时(十) 这时节总是晴一阵阴一阵的,屋子又闷又潮。还有得熬,梅雨要到七月才能罢了。 月贞嫌有些憋闷,叫把门窗都敞开,放得一缕风进来,吹这朱楼愁寂。 元崇多半时候是陈阿嫂带着,月贞不必怎样操心。大爷下葬,亲友皆散,一个金谷罗帷富贵家蓦地岑寂下来。如今尚在热孝中,有许多忌讳,月贞这里去不得,那里不便走动。梅雨有终日,她的寡居日子只不过将将开场。 因为发闲,竟也跟着珠嫂子学起做活计来。正做一条手帕,珠嫂子在对榻细细指点,“你这线都走歪了,没发现?” “这花样子就是歪的呀。” “哪里,你这片叶子都歪成个鸡蛋了,圆滚滚的,是柳叶?” 月贞举起绣绷一瞧,果然是歪了。她搦动着腰不好意思地吐出一截舌,笑了笑,“我拆了重做好了。” 给珠嫂子摁住,“算了,拆来拆去的倒费了好料子,这条帕子你自己留着用好了。” 月贞粗活做惯了,骤然捏起针线做细致活,哪里都不对。她埋头想了想,“那我换月白的线,索性就绣成个月亮,你再教我绣个云纹,浮在这月亮底下。” “这倒蛮好。” 这房里的芳妈捉裙进来,弹着裙朝罩屏内瞟一眼,见月贞并珠嫂子在榻上说说笑笑,心里大有些不是滋味。 芳妈是琴太太新派过来伺候的。按琴太太的话,是嫌珠嫂子年轻,到底不如老妈子懂事知理。譬如上回在雨关厢,要不是珠嫂子偷懒疏忽,月贞也不至于当众将袖子撸起来出丑。 月贞新嫁来的媳妇不懂事,凡事还得要个老妈子在跟前提点。 可芳妈近五十的年纪,月贞与她说不到一处,敬是敬她,只是不如同珠嫂子亲近。芳妈只当月贞不是真心敬她,背地里常与人抱怨月贞是小门户的野丫头,教养不好。 当着面,也是时时板着脸,故意要做出些威势来,“大奶奶,蒋先生搬过来了,太太叫您领着崇哥去见见。” 珠嫂子听见她的声音,忙从榻上起身,走到一边去。月贞也敛了那抹靘好笑容,点头答应,“我就去。珠嫂子,你去把崇儿喊来。” 芳妈眼斜到珠嫂子身上去,“你顺道告诉陈阿嫂,我晨起听见崇哥咳了两声,去库里要些梨干,午饭钝个燕窝梨汤给他吃。” 各自忙开,月贞自往卧房里换衣裳。未几芳妈打帘子进来,见月贞拣了件檀色的长襟衫子,忙说不好,“这颜色素是素,却过分鲜亮了。叫人家瞧见,说咱们家大爷才没了,奶奶就花枝招展地打扮着,有的是闲话。” 月贞素日就格外留心,想不到芳妈比她还谨慎,只好另换了件苍青的。 芳妈这才说好,在妆台上倒了一点头油在手心,生生给月贞把一头云鬟乌髻抹得一丝不苟,“见外客,又是个男人,要格外留神些,这才不丢太太的体面。” “妈妈说得是。”月贞嘴上这样讲,一扭头便撇嘴。 陈阿嫂也跟着过去,以免琴太太过问元崇的饮食起居。月贞也渐渐瞧出来,琴太太未必是真关心,不过是行驶她当家太太的使命。有人过问总比没有好。 天地如罗网,又在院外撞见了疾。他手里握着一根禅杖。在雨关厢时,月贞只在他房里见过,从未见他握在手里。显然他这是整理好行装,要辞将回寺了。 他另一只手握着持珠,嫌累赘,没有打伞。月贞趁陈阿嫂还领着元崇在后头,忙迎将上去,将伞举得高高的罩在他头顶,“鹤年,你到这边来做什么?” 了疾回首瞥一眼,“噢,今日要回寺里去了,来向姨妈辞行。蒋家的表哥到了,在里头等着,大嫂快进去吧。” 为这催促,月贞暗暗有些不高兴了,低下脸,另一只手绞着伞柄底下坠的流苏穗子,“你这一去,几时再回家来?” 了疾也低着眼看她,“有事情就回来,无事一向是在寺里修行。” 她的脸虽然小,却在两边有柔和的棱角,显得荏弱里又透着些坚韧。面皮给雨水一润,白得惨然,配着苍青的衣襟,愈发有些寡淡清丽。 他蓦然觉得伞外雨丝缠绵,一丝纠葛着一丝,密密麻麻的理不清。为着莫名而陌生的情绪,他别开了眼,“还下着雨,大嫂快进去吧。” 月贞却攥着流苏穗子低声问:“什么叫有事情?” 雨砸密叶,簌簌的声音淹过了她的声音,了疾没听清,“什么?” “我是讲……”月贞颤着胆子,咬牙再问:“什么样的事情你才会回来?” 了疾默然片刻,笑了笑,“要紧事吧。有要紧事我就回来。” 月贞还想刨根究底问问什么算要紧事,不待问出口,陈阿嫂就牵着元崇走来了。她忙握起了疾挂着持珠的手,把伞塞在他手里,不露痕迹地退了一步。 “鹤二叔!”元崇老远就在喊,丢开陈阿嫂跑上前来,抱住了疾的腿,仰起一张肉嘟嘟的小脸,“您往哪里去?” 了疾趁势把伞递回给月贞,扶着禅杖一臂将元崇抱起来,“二叔回庙里去。” 月贞顺理成章地走回那一步,将伞举在叔侄俩头顶,向元崇瘪着嘴道:“崇儿,鹤二叔要走了,你还不快放他去。” 元崇非但不放,反一把攥紧了疾的袈裟,“回庙里去做什么?在家不好?” “二叔是出家人,”说着,了疾将月贞看一眼,她正抿着嘴偷笑。他又将目光转回元崇脸上,“出家人自然不该在家里,该在庙里,在菩萨座下修行。” “修行是什么?” “就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①。” “不明白。”元崇拨浪鼓似的摇脑袋。 了疾笑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②。明不明白?” “还是不明白。” 了疾睐向月贞一眼,“那色即是空,空即是色③,懂不懂?” 元崇只是摇头,了疾将他放下,掐了下他的脸,“跟你母亲进去吧。” 月贞翻了个眼皮,带着一点气,牵起元崇转背就走。了疾伫立着禅杖,在细雨里回望。看到月贞的裙角被雨沾湿,拘束地扬进了半尺高的门槛内。 他想到头一回在园子里撞见她,记得她身上一种原始的,纯粹的美。如叶如草,如万法自然。而今不知不觉地,她似乎内敛了许多野性。 其实也算是好事情,深宅大院里存活,性子太张扬最容易吃亏。但他悲悯的心仍愿她不被俗世雕刻,愿她能始终保持天然的脉络。 细雨点点芭蕉上,轻烟屡屡绕薄林,有些茫茫的凉意。月贞牵着元崇进院,廊底下有两个小丫头低着脖子坐活计,见了她只略略点头。 纱窗内有说笑声,月贞在廊庑底下收了伞,朝里头歪着打探一眼,见缁宣同位相公背身坐在椅上,对面坐着芸娘。 琴太太正也瞧见她,欠身招呼:“崇哥,进来拜见你表叔。” 说蒋文兴是表叔,其实论不上,不过是门曲折外亲,叫得远了恐生疏,加个“表”字显得亲,也是给人家面子。 月贞领着元崇进去,琴太太指着那蒋文兴笑道:“这是雨关厢小叔公家的嫂舅兄弟,如今在霜姨妈家的钱庄里做事。本来是住在右边宅里的,我想他读书人有学问,岫哥和崇哥两个不大不小的,要请先生也还早,上学也坐不住,不如请你文兄弟住到咱们这边来,顺道教他们认几个字。他在钱塘也有个依靠,咱们家两个哥也能长进些。” 那蒋文兴拔座起来作揖,“多谢太太照拂。” “哎,算什么照拂,家里空屋子原本就多,不过是添副碗箸的事情。还要劳烦你对你两个侄子用些心。” “请太太放心,贞大嫂子也放心。” 月贞笑着打量他一眼,这人相貌也生得好,个头与了疾一般高,却不同了疾。了疾坐立怡然,云淡风轻。而这蒋文兴时时将肩背略微佝着,有些拘束。那双眼好看得夺目,眼角有些长,过分婑媠,反有些邪相。 怎么撞见个男人就拿他同了疾比较?月贞心觉好笑,便笑着让元崇行礼,旋裙坐到芸娘身边去。 芸娘的儿子岫哥也在屋里,琴太太趁势叫奶母进来问:“岫哥现今一日睡几回?早起吃些什么?” “如今天长,睡得暗些,都是近二更天才睡下,三更醒来吃过一回稀饭又睡。次日卯时起,今早上吃的是火腿煨鹌鹑,一碗牛乳并半个椒盐馅饼。” 琴太太没听出什么纰漏,呷了口茶,眼落到芸娘脸上,硬是鸡蛋里挑了根骨头,“今早起就下雨,还给他穿那纱袍子。” 芸娘把身子端正,略微颔首,“要给他添衣裳,他小孩子家,总是吵嚷热。” “都是做母亲的,我也带过霖桥惠歌,小孩子的话哪里轻易信得?”说着,搁下茶盅向月贞笑笑,“崇哥今早穿得就妥当,等雨停了他说热,再给他脱减里头的衣裳。” 月贞把脚收回裙里,讪着点头,“是。” 她心知琴太太倒不是有心夸她,阖家谁都知道她不会带孩儿,做奶奶也做得还不够妥当。都是陈阿嫂张罗,她不过是做个应景的母亲。琴太太分明是故意借她损着芸娘。 这倒怪了,往常琴太太虽然不大理会芸娘,也不至于当着人如此教训她。 正疑惑,缁宣在对过笑了笑,“如今的孩子皮实了,随他们去折腾,只要不弄出病来,姨妈就该宽宽心。这边宅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您费心操劳,哪里得精神休养呢?我瞧姨妈比去年瘦了些。” 芸娘抬眉睇他一眼,眼皮又如落纱般轻盈地垂回去,道谢的意思,却暗绕着一丝隐秘的情愫。月贞瞥见,有些云里雾里绕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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