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说话就要出去,了疾轻飘飘地叹息一声,将他叫住,“我去吧,既是我家的亲戚,我应当去瞧瞧。” 最尾多此一举的解释,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歇过半晌,大概是药膏子起了效用,章家小大哥不大疼了,早止了眼泪,睡在那铺上横竖躺不住,油锅里的鱼似的翻来翻去。 老太太并白凤皆围在床前嘘寒问暖,拍着他另一条好腿喁喁叮咛,“不是方才疼得动不得的时候了?这会扭来扭去的不肯安生,大夫怎么说来着?” 小大哥噘着嘴哼唧,“躺得没意思。” 旋即白凤照着他胳膊拧一把,“爬树有意思,你再爬去!看骨头不跌碎了你的!” “不是我愿意爬,都怨元崇!要不是他怄我,我才懒得去爬那树!” 经他一说才晓得,是元崇腕子上戴的一只银镯子叫章家两个小哥看上了,非要争他的。元崇与他们打赌,谁先爬到树上去就给谁,这才给老大摔了下来。 元崇正在罩屏外同小二哥玩耍,听见他控告,把小小个身子缩在罩屏角蹲着,迎面看了看椅上的月贞,两个小手紧扣紧罩屏的镂空雕花孔内。 他素日都是奶母带着,与月贞不大亲近,只恐月贞骂他。 当着老太太白凤的面,月贞不训他两句也不好,只得不痛不痒地朝他指过去,“崇儿,就该打你一顿才好!” 正说话,倏见了疾提着食盒进来,元崇如遇救星,一下藏到他身后去,歪出一双怯生生的眼睛,“二叔,我母亲要打我。” 总算盼得了疾回来,月贞那双眼也锃地亮起来,由椅上拔座,迎面望着了疾笑。笑含几分俏生生的得逞的意思,“鹤年,真是不好意思,原本下晌就要回去的,谁知小孩子摔折了腿,大夫暂且不叫走动,只好接着叨扰你了。” “大嫂客气,我听见弟子们说了。”了疾将食盒搁在桌上,睐她一眼,不以为意的态度。 月贞歪着眼瞅他,打鼻管子里轻轻哼一声出来。这一声饱含太多情绪,几分为他待她不够热络的委屈;几分为他拿她没法子的骄纵;还有几分,是为她自己争取到与他相处的一段短暂光阴的高兴。 也不知他听没听见,听见了,又明不明白? 白凤见了疾进屋,方才要说元崇的话只得咽回喉间,迎来福身道谢。 了疾便转而向老太太白凤行礼,又走去床前瞧了小大哥的伤势,“老太太不要着急,明日消了肿就好了。夜里风凉,请用过晚饭后早些歇息。” 几人客套几句,了疾待要辞将出去,月贞碍着她娘与嫂子,也不好留他,暗里转着心眼要寻个空隙与他说话。 真格是想什么来什么,了疾一条腿刚跨出门槛,另一条腿就给元崇抱住,“鹤二叔,我今晚要跟你睡。” 了疾回身将他抱起来,笑道:“这里有的是空屋子,怎么要跟我挤在一处?” 元崇悄悄瞥月贞一眼,“母亲要打我。” 偏给月贞听见,走来轻手捏他一把,“小小年纪就学会告刁状了,我几时说要打你了?” “您才刚说我该打。” 月贞理亏,只得叉着腰瞪他,野丫头似的,没有一点坐母亲的端庄威严。了疾把这对生搬硬凑成的母子睃一眼,好笑着掂一掂元崇,“好,跟二叔睡,二叔抱你回屋。” 月贞也不拦阻,心里自打着一把算盘,由得他们去。 这厢旋身进门,老太太喊她吃饭,在椅上捧着碗责备,“嫁了人了,还这么不懂事。鹤年小住持虽然是他的二叔,可他们出家人是经不得吵闹的。你的孩子你不自己带着,交给他带,不是平白给人家添麻烦?” 白凤在床上给小大哥喂饭,也抽空嗔她,“姑娘是真傻,如今既已认下元崇了,就该拿出做母亲的样子。他原本就不是你生的,你再不同他亲近,往后长大了,能与你贴心?既不贴心,还怎么为你打算,替你在李家出头?” 月贞不以为然地翻眼皮,“嫂子三句话不离李家的家业,如今老爷太太还好好的活着呢,你倒是替我想得长远。” 外人哪里知道,她正是要借元崇这个由头一会好去寻了疾说话。熬到胡乱吃过饭,她把嘴一揩,乔张致地悔道:“娘和嫂嫂说得是,不好放元崇在人家屋里,我这就去接他回来。” “嗳,天都要黑了,你个寡妇家跑到个和尚屋里……” 白凤话音未落,月贞业已跑没了影。 日暮黄昏,草木腥气裹在檀香里,随风入帘。木鱼与钟声,和尚的诵经声,嗡嗡的,一潮接着一潮。这是世外,一眼望出去,尘俗嚣烟掩埋在花枝里外,林木之间。 是这个原因,月贞暂且忘了她的身份,一点私情也在暗中不受拘束地肆意膨胀。 这里满座菩萨又怎么样?反正它们不会开口,不能规劝她,也不能叱责她,更不会将她不能见光的心事说给别人知道。 她怀着侥幸爬到了疾禅房,在廊庑底下听见里头在说话,是了疾在哄元崇吃饭。元崇虽然年纪小,到了李家,也像懂得自己是寄人篱下,总有些拘束似的。 难得今番胡搅蛮缠的任性,一个劲地推碗,“二叔,没有肉,不要吃。” 月贞藏在窗畔偷瞄,见了疾将元崇抱在怀内耐心哄着,“偶尔吃些素斋对身子是好的。你说二叔长得高,就是吃素的缘故。” “亏得你有这耐心。”月贞嘻嘻笑着,捉裙进屋,迎面向元崇瞪圆了眼,“你不吃这个,夜里可别嚷饿,就是嚷也没吃的给你。我可不是陈阿嫂,凡事都将就着你。” 元崇一见她,将小小的身子往了疾胸膛里贴近,“二叔,你瞧,母亲追到这里来打我。” 了疾低下头笑,“你母亲不是来打你的。” 这屋子虽然宽敞,却陈设简单,一目了然。正面墙上绘着佛像,底下案上供着香炉,左右两面结挂着鹅黄缎帷帐。左首罩屏内是一间小厅,堆了满面墙的书,安放一张矮几,几个蒲团,了疾抱着元崇在几后席地而坐。 右首罩屏内则是简洁的床与榻,两边槛窗大开,借着几缕黄昏天色,还未掌灯。 月贞顾盼一圈,走到矮几前跪坐着,“这就是你的精舍?真是不明白你,好好的福不享,偏要窝在这里过这样冷清的日子。” “与风为伴,与木为邻,冷清么?”了疾笑笑,放下元崇,就着桌上的一壶热茶给她倒了一盅,“大嫂是喜欢热闹的人。” 月贞端起茶乜他一眼,嘴角总是噙着笑,“热热闹闹的难道不好?像你似的,什么与风为伴与木为邻,修行这么多年,不也还是肉体凡胎,没修成神么?” “我修行不为成神。” “那是为什么?” “为六根清净,四大皆空。” 月贞因问:“四大是什么?” “天地水火。” “噢,那六根又怎么解?” 了疾以为她对佛法起了兴致,一壁替她添茶,一壁耐心解说:“六根是说眼跟根,耳根,鼻根,舌根,身.根,末那。以六根触六尘,色,声,香,味,触,法。修行的目的,不外乎是为超脱这六尘。” 月贞抿着唇上的茶渍剔他一眼,“既然四大皆空,你怎的又要吃饭吃茶?可见这‘空’是自欺欺人的话。” “这四大皆空的意思,是说顺应自然,放下执念。” “执念又是什么?” 月贞撑起身去掌灯。在供案上寻见青灯一盏,她擎着回来,搁在矮几上。周遭都沉入深重的蓝色里,窗外的林木花枝在昏暝的蓝里像一笔勾出的水墨画,小小一簇火苗在这样的情境里显得分外温暖。 橘红的火光碾过了疾的眼皮,照得他轮廓也格外温柔,月贞看迷了眼,索性支颐着下巴撑在几上,“你说呀,什么才叫执念?” 了疾把眼皮稍稍垂避下去,捻动手里的持珠,“对不可逆,不可改之事过分坚持,就是执念。” “不坚持一下,又怎么能知道它是不可逆不可改的呢?” 他“吭”了声,把脑袋转向别处,心里咚咚敲着,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答。看见元崇在拿供案上的木鱼,他趁势扭转谈机,“崇儿,木鱼可碰不得,敲了它大了可就娶不了媳妇了。” 元崇虽然不懂“娶媳妇”的道理,但听起来是桩要紧事,唬得他把小手一缩,藏在身后走来,“二叔,娶媳妇做什么用?” 倒将了疾问得眼睑微红,短暂沉默。月贞瞟他一眼,跪直了身,向元崇张开手臂,“娶媳妇就是一个男人接一个女人到身边来,男人照料女人,女人照料男人,他们一齐生个娃娃,白头到老。” 女人元崇还不大有兴致,不过小孩子都喜欢娃娃。他扑在月贞怀里,仰面看她,“母亲,男人和女人怎么生娃娃?” 问得月贞面颊飞红,假装镇定,“就是要睡在一张床上。你小孩子家,不许问这些。” 闻言,了疾不由得透过鹅黄纱幔,望了那头的架子床一眼。那边罩屏内没上灯,窗里有一片月光渗进来,淡淡的蓝色,映着灰色的帐。纱帐被细风吹着,轻微浮动,像浮起的一片温柔水。 整间屋子都被浸得温柔了,就连窗外望了十来年的嶙峋山崖,也在月光里变得前所未有的柔软。但是他立马又感到无耻与懊悔,忙把目光落到供案上的香炉。 然而他也不能叱责她,到底是童言无忌,她并不是始作俑者。况且过于避讳,反倒招得元崇愈发好奇。于是两个人都乔作镇定。 叵奈元崇又问:“睡在一张上,怎么生娃娃呢?陈妈妈也是同我睡在一张床上的。” 月贞没廉耻地噗嗤一笑,偷么斜了疾一眼,“不是那样睡。” “那怎么样睡?” “嗯,这可真是难倒你娘了……”月贞其实也只是一知半解。她一面羞赧难当,一面又使着坏心,眼骨碌碌转到了疾脸上,一并模棱两可地将话锋推到他身上,“你二叔知道得多,你去问他好了。” 了疾陡地一阵意乱,噌地站起身来,有些冷了脸,“大嫂,崇儿,天黑了,你们该回去歇息了。” 他手间坠着的持珠在摇晃,竹影同样摇晃在他檀色的纱袍上,衬得他些微缭乱慌张。月贞一向看他都是泰然自若的,今夜却如此不同。 她认定他是因她而慌乱,不论怎么样,能撼动他那一身恬然,心里难免会生出一种骄傲。 她斜飞一眼,点点恃宠生娇,“这么黑,石阶上来下去的,你也不拿盏灯送送我们娘俩?” 了疾没奈何地走去点灯笼,“走吧。”说话提着灯笼立在门首等她。 月贞拂裙起来,见他只穿那件纱袍,有意关怀,“风吹得可有些凉。” 他却会错了意,只当她冷,回身往屋里取来件玉白氅衣递给她,“披上。” 她也没辩解,笑着将袍子拢在肩上,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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