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贞常日被他泼冷水,像是太阳跌进冷海,再灼人的热温也不免冷了一点。她嘻嘻一笑,折身进了灵堂,灵前的白幡掠过她的脸,在她白白的皮肤上了一层霜。 大约是存放棺椁的缘故,进了隔扇门便感到一阵阴凉。流火的黄昏被无形地挡在门外,叫人觉得冷。 月贞跪坐在蒲团上,先烧了一串金箔元宝,余后的时光便是煎熬。倒不止她,恐怕阖家任谁跪在这里都是煎熬。 宾客散尽,法事收场,廊下偶然走过几个掌灯的下人,很快将静谧的死夜点起来。周遭“嗑哧嗑哧”的,不知风吹得哪里响,像琴太太屋里的那只小瓷罐子,“嗑哧嗑哧”地滚了一案。那声音在夜里细碎发闷,好像是从棺椁里发出的。 月贞倾耳静听,似乎是棺材里有人在磨牙齿。 “你怎么还跪在这里?” 身后乍起人声,吓得月贞膝盖一软,屁股歪跌在蒲团上。扭头一瞧,是珠嫂子进来,手里打着灯笼,疑神疑鬼地四瞥一眼,“怎么的?” 月贞待要拂裙站起来,膝盖一软,险些没站住。幸而给珠嫂子搀住,她抬额嗔一眼,“还不是给你吓的,兀突突地冒出来。” “谁叫你在这里发呆,我同外头的人打招呼你没听见?” “你来做什么?” 珠嫂子回嗔她一眼,“我做什么?喏,给你送灯笼来。早到时辰了,你怎么不回去?” 月贞走出门首一望,月亮白白地悬在对面檐上,“这就过了子时了,我都没听见打梆子,也没人来告诉我一声。” 珠嫂子挽着她向外走,回首见两个戴孝的小厮钻进灵堂,她恨一眼,“你在这里侍奉着,正好省了他们的事,谁肯来叫你?” 月贞面上还是满大无所谓的样子,只顾着看脚下的路。月光铺在那些细小的鹅暖石上,投映在眼里一点荒凉。 多半人都歇下了,或是在右面宅里陪乡下来的客人宴饮。园内很是寂静,连蟋蟀蛙声也有些委顿之势。 骤起一阵风吹灭了灯笼,路上更黑了,珠嫂子叫月贞在原处等着,她就近去哪里再点了灯笼来。 月贞站不住,独个往前走了一截,就听见前面那片假山后头有人说话。分明是芸娘的声音,有些弱弱的,“这会晚了,你快回去吧。” 另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对答,“不妨事,我是借着送客的由头往这里来的。霖兄弟还在那头吃酒,一时回不来。” 这男人可不正是缁宣,两个人躲在假山后头,芸娘手里提着盏吹灭的灯笼,慌着四顾,轻搡了他一把,“只恐下人们路过看见。” 缁宣的手抓着她的胳膊肘,撒也撒不开。她渐渐蹙起额心,有些发急。 缁宣也跟着发急,“都子时了,睡的睡,没睡的都在外院守灵。芸娘、芸娘,好容易我才叫文兴递信给你,得了这个说话的时机。上回我的话没讲完,你听我说,我有一肚子的话要对你说!” 上回不就是七夕那天?月贞那日在缁宣身上嗅见的鹅梨香果然是芸娘的。她猫着腰,往前探了两步。 “还说什么?”芸娘瞪他一眼,银色的月光在彼此眼里晃荡着,仿佛荡起一些旧年景象。 那时候两家有生意往来,两个人偶然撞见过两回,虽没说过话,彼此心里都存了些意思。后头议亲,以为是水到渠成的姻缘。 熟料一转眼,二老爷一句话便另为缁宣择定了官家女巧兰。芸娘则嫁给了霖桥。二人终归也算成了一家人,时常见着,然而要去追究从前的事,却发现无从追究,毕竟那时候从没有搭过话。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可说的?”芸娘侧过身,垂下眼,从前似有还无的事一齐折在了下巴颏里。 儿女姻缘都是父母说了算,两个人的确没什么可说的。缁宣默了片刻,吸了一口气,苦笑出来,“我就是要告诉你听,我从前到现在的意思,都是你。” 芸娘淡淡斜他一眼,“什么是我?什么意思?” 他托起她两只胳膊将她扳过来,“我不信你不明白。” 芸娘心里敲着鼓,以为是担心被人撞见,可她连眼也忘了转,只顾着盯着他看,倒像是一种等待。 从前他们没讲过话,后来嫁到李家,倒是说过些话,不过都是些无关痛痒的琐碎。要紧的话都隔在肚子里,她以为他把从前忘了,或许从前根本就没有什么,是她会错了他眼底的意思。 今番看来,她无数夜里苦思冥想的问题不见得是多余。她暗暗高兴,不敢表露出来。 缁宣急得一身汗,“你要是不明白,我这些年的苦就白受了!” “你受了什么苦?”芸娘偏着眼睛,忽然潸潸泪下,想到自己的苦,“你有妻有子,好端端的在那里,能受什么苦?” 缁宣看见她的眼泪,倒笑了。外人不了解,以为他们过得好风光,一个是李家的大爷,一个是李家的二奶奶,触手就是富贵荣华。然而那种苦只有自己心里知道。 但现在明白了,原来彼此都一直受着同一份苦。 一阵强烈的悸动扑来,使他扑去将她拥住。两个人一时无话,都只剩哭。 忽然芸娘将他推开,拂了拂裙子,“好像有人。” 她撇下他踅出假山,借着月光歪着呀身子朝前头望过去,隐约见是月贞走过来。 走得近了,月贞才恍然一笑,“芸二奶奶,原来是你。我老远听见窸窸窣窣的,还以为是什么,吓得我不敢过来!” 芸娘心里忐忑不安,忙把声色正一正,温柔笑道:“我丢了张绢子,出来找找。大嫂刚从灵堂那头过来?” “是嚜。跪得腿都麻了。” “怎么不打灯笼?” “噢,走得急,忘了点。月亮倒还亮堂,也不妨事。” 芸娘在试探,月贞则在撇清。这种事,听见多少都不得了。她连眼也不敢朝假山那头瞟,笑嘻嘻地朝前路指过去,“我先走了。” 芸娘想一想,忙赶上去,“我们一道走!” 两个人相互挽着,皆出了一身冷汗。 该夜月明星稀,月贞与她嫂子一床睡着,翻来覆去脑子里都是缁宣与芸娘躲在假山后头的那个拥抱。 缁宣个子高,把芸娘完全罩在怀内,他的手臂揽紧了她的腰背,很有力量,不容反抗。她一身素缟贴身,白得在月里难分清是衣衫还是皮肤,被锁在他的臂弯里。 两个人挤得胸膛贴着胸脯,挤得没缝隙。 月贞渐有些面红耳赤,回首将她嫂子看一眼,她嫂子睡得正好。她犹豫须臾,把手收到被子里去,忐忑着将自己的胸.脯子摁压了两下,想着是撞在了疾的胸膛。 除了他的胸膛,她再想不到别人的。她猜想他的胸膛必定坚壮,但她是软的,撞上去一定不疼。她把脸埋在枕头里,为着无耻的想法痴痴发笑。 “姑娘,笑什么呢?” 一回首,见白凤迷迷瞪瞪醒来。月贞登时心虚,涨得脸通红。幸而帐里什么也瞧不见,只有迷糊的影子,“没什么,就是想起个笑话来。” “大半夜的还想笑话。快睡吧,灵前伺候这一夜,你不累?” 月贞嘴里回说“就睡”,却仍旧睡不着。她起掀了帐子点上一盏灯,到榻上去翻书。白凤在枕上咕哝道:“还是那么发痴,这些书有什么好看的,读了也考不出个状元来……” 说着翻身睡了。书都是白凤由家带来的,她也不认得字,只随便在月贞常翻的几本里拣了两本带来给月贞解闷,晓得她最爱这些旁学杂文。这也算白凤的好处。 可人有好处,难免也有坏处。次日一早,白凤跟着冯妈到厨房走马上任,起头几日倒是尽职尽责,后头慢慢见这里人多事杂,手眼不到,便起了贪心,将些海参鱼胶之列的干货偷偷包了,叫永善到角门上接应。 巧就巧在,厨房里好些个婆子都是如此手段,大家心照不宣地拿。东西上头的人虽然没数,可她们心里是有一笔账的,忽然伸进来一只陌生的手,怎会不察觉? 几个婆子暗里聚在一处商议说:“听见惠姑娘抱怨说这些日子家里乱,丢了许多家伙,要等老爷的事情了结了,好好拿几个人开刀。咱们厨房里必定也要揪出这么个人来,何不就让那章家嫂子去顶?他们是亲戚,惠姑娘要逞厉害,倒看看她敢不敢寻亲家的不是。” 众人一听,都乐着应下来。隔日便推了个婆子到惠歌屋里回话。 那婆子进了房中,左顾右盼,悄悄隔帘叫出冯妈,将白凤在厨房的举动一一细说,又有一番添油加醋: “厨房里的人都是老人,您老想想,倘或亏空,何至于现在?其他人又都是右边宅里借调过来的,总不能说是她们拿的。除了那大嫂子,还有谁?这是我们知道的,不知道的,还不知她背地里拿了多少出去。” 冯妈心里自有一笔清楚账,只是惠歌要作威势,必得拿一个人出来顶缸,又不好得罪底下这些人。算来算去,只有依她们的话,一股脑推到白凤头上最合适,反正她是亲戚,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于是也照这话去回惠歌。惠歌头回执家,生怕叫人看不起,听见这话,怒从心起,搁下茶盅冷笑,“我早说这人不可靠的,只是太太一定要叫她照管厨房,如今可好了,家业都要叫他们章家搬空了!冯妈,你依我的话,去县衙门请几个差官来拿贼!” 冯妈忙笑着劝,“姑娘不要动怒,她是亲家,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得顾着贞大奶奶的面子呀。请差役的事我看先放一放,先回过太太了再另做打算。” 说话两个人一齐走到琴太太屋里,将此事回明。琴太太听后,对请差官的事摁下不提,反说了惠歌两句,“你看你这急躁的性子,到底是小姑娘家,遇到点事情就这样大的火气。你先回屋里去,等我想一想。” 惠歌忿忿而去,琴太太朝对榻一指,叫冯妈坐,“厨房里少的东西真是章家大嫂拿的?” “还是太太英明。”冯妈笑笑,“厨房里缺斤短两是常有的事,只是惠歌年纪小,不懂里头的干系,什么都丁是丁卯是卯的算。管家要心细,可帐却不能太精细,这个道理她还不懂。她要追究,那些老妈妈们就只好推章家大嫂出来顶,一来她是外人,二来嚜,她也的确有些手脚不干净。” 琴太太心里有了数,把茶碗端到嘴边,眼珠子悠悠地转两圈,倏地笑笑,“你去告诉惠歌,这事她别管了,我亲自办。” “太太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重拿轻放,卖月贞一个人情。” 冯妈略有不解,“太太待贞大奶奶真是太贴体了。” 琴太太斜勾她一眼,“我不待她体贴些,她以后怎么待我体贴?我打算了,趁这回二老爷回来,让他牵个线,回京的时候上大理寺卿于家去提提惠歌与他们家公子的事。他们那宗人家,心里想咱们的钱,只是面子上过不去,必然不会轻易答应。我也不是要他们即刻就答应,不过是先有个话放在那里,横竖他们家公子也才年十五,我们惠歌不过十三。等过两年,咱们家有了皇后娘娘亲自提的牌坊,我不信他们娶了咱们家女孩子,脸上会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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