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疾在那桌上,拣了几碟子斋菜,叫给外头徒僧们送去,陪着霜太太在那隔壁桌上吃,正好与月贞背对着背。 风穿堂而过,长条凳底下,他的袈裟擦着月贞的裙摆,仿佛两个孩子在纠缠玩闹。了疾没察觉,月贞虽然察觉到,却任凭它们擦在一处,有一线悄然的愉悦。 听见霜太太说:“你想着他们做什么?就剩这两样,你如何吃?” 了疾的嗓音如常淡薄,“这两样就够了,出家人不在吃穿上头。” 月贞悄么扭头看一眼,那桌上跟他们桌上一样,摆满精致点心。什么花下藕、带骨鲍螺、炸鹌鹑、糟乳鸽…… 了疾一点不动,只吃他的稀饭、炒芥菜并清炖山药。 霜太太脸色不高兴,自己也搁下箸儿,向桌上的女人抱怨,“我这儿子哪里都好,就是脾气犟。” 有人安慰两句,扭头劝了疾,“如今出家人也有不守老规矩的。上回我到你们庙子后头的大慈悲寺上香,看到他们也吃晚饭。他们还是那样大的寺庙呢。也就是鹤年,还守着这些古板旧律,苦了自己不说,还惹得你母亲心疼。” 只听见了疾淡笑了两声,没有一句话。 月贞也不能大啖大嚼,一是有孝在身,还得装出食不下咽的样子;二是当着一桌子的长辈,她得守规矩。人家想起来给她夹什么,她才小口小口地吃什么。 叵奈桌上这些女眷都是来蹭吃蹭喝的,说起来是一家人,到底家业悬殊。他们凑热闹好容易吃几顿好的,哪里还记得她? 歇了小半个时辰,月贞半点没吃饱,捧着个饥肠辘辘的肚子登舆。同车的那男娃要睡午觉,挤到他娘那辆马车上去了,这头只得月贞与了疾。 两个还是对坐,月贞倏地有些尴尬,想说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把脸偏着,将窗帘子挑开一条缝,看路上翠微茫茫,白云渺渺。 忽然肚子里“咕噜咕噜”响了几声,月贞脸上一红,更有些发窘了,“店家的水不干净,吃了他们的水瀹的茶,胃里不大爽利。” 话音甫落,又恐了疾误会她是闹肚子,忙又添补一句,“像是有些胀气。” 了疾靠车壁上瞅她一眼,发了慈悲,摊开霜太太包给他的帕子递给她,“和长辈们同席,大约没吃好?将就吃些,到了老宅里有席。” 那帕子里是两个鲍螺,碎了些渣,阳光从他肩头落在他的掌心,鲍螺也浮起甜丝丝的奶香味。 “大嫂,吃吧。”了疾喊了声。 月贞看着那两只鲍螺,稍作矜持,没去接,“霜太太心疼你,给你包的。” 了疾将手抬一抬,“僧人受了戒,过了午时不进食。你吃了,也不算浪掷食物。” 月贞杏眼一挑,“你们还有这个规矩?” 了疾那只手仍摊着,摊得累了,两个胳膊肘便撑在膝上,塌着背,稍稍向前欠身,“你从前没到庙里去吃过斋?庙里给香客预备晚饭,僧人们都是不吃的。” 月贞将信将疑,“才刚还听见他们说连大慈悲寺的和尚也吃晚饭的。” “不一样,他们是杭州府的大寺,香客繁多,时常忙得顾不上吃饭。有时候也要懂得变通。” 月贞将挑帘子的手收下来,搦正了身,噘嘴道:“我们家卖面果子的,饭点前后生意最好,谁还得空在庙里吃饭?都是进了香就回。”说着,将那两个鲍螺瞟一眼,“你真不吃?我看你也只是用些清粥小菜,晚饭不吃,扛得住饿?” 他稍稍一笑,“习惯了。” “谢谢你。”月贞拣了一个,迫不及待地咬进嘴里。鲍螺入口即化,融成了她脸上一抹甜的笑,“听说你四岁出的家?” 还有个鲍螺在了疾掌心里托着,托在她面前。他掣了膝上另一只手,拿起他的念珠。十八颗黑檀木珠子嵌着颗红珊瑚主珠,衬得那点红格外耀眼。 他缓缓拨着,“四岁时得了个怪病,医治不好,师父来度我出家才好的。” “我听珠嫂子讲过。”月贞细嚼慢咽,口齿含混,“是什么病?” “倘或知道是什么病,倒不难治了。”他垂下眼去,平缓的语调添了丝怅然,“那时候烧得浑身滚烫,听得见周遭乱哄哄的人在喊我,却醒不过来。” 说到此节,他面色有些凄淡,玩笑似的睇月贞一眼,“梦里好像给个女鬼扯着,要拉我到阴司地狱里去。” 月贞听他说得吓人,却不大信,把眼珠子朝上滚一滚,“你做了和尚,再不用怕什么女鬼了。” 了疾从来不怕,只是有愧。但这个秘密他不能对任何人说起,只能终身在佛前为自己忏悔,为他人恕罪。 他抬起头来,把手朝月贞递一递,口吻像个温柔的命令,“还有一个,也吃了。” “嘴里的还没吃完呢。”因此月贞就油然而生一种撒娇的叛逆。 可她撒了慌,口里的其实早咽完了。她只不过怕拿了那一个鲍螺,他的手会收回去,人也将端正起身板,贴着车壁。 俯着眼看,他的眉目果然更比高高在上的时候还要好看。她不过想多看两眼。 作者有话说: 月贞:鹤年,你真好看。 了疾:大嫂,请把哈喇子搽一搽。
第8章 听玉僧(八) 这条山路那么长,经过多少绿油油的稻谷田坑,多少古松老树,遥惊燕歌莺啼。 遗憾月贞未能多看了疾片刻,那男娃又回到这马车上来了。仍旧吵吵闹闹地坐在当中,眼珠子向两边滚动,仿佛是为盯谁的梢。 山野里的蝉声一汪一汪地撕扯,像要扒了树的皮。前头有匹快马迎奔而来,到队伍前头,有个小厮打马下来。他撩着衣摆,与琴太太这头的管家说了两句,又赶去后头辆马车上禀报霜太太: “回霜太太,晁爷爷使小的来回话。老宅子里头屋子席面都预备好了,只等太太奶奶小姐们到。祠堂那头也都收拾妥当了。” 晁爷爷是乡下的总管,既管着李家的田产,也管着老宅。李家与乡下亲戚们的事情,都由这晁大管家从中调停。实在调停不了的,再到钱塘县禀报两府。 丫头挑起帘子,霜太太半副尊驾嵌在里头,马车停住,颠了一路的肉总算风平浪静。她问:“告诉琴太太了么?” 小厮哈腰道:“跟那头的管家说过了。” 大老爷二老爷虽然在钱塘分了家,但回到乡下,仍是一家人。琴太太轮辈是大太太,按理该先回她才是。可二老爷在京里有官职,比大老爷强些,因此小厮先亲自来回霜太太。 霜太太不由得暗暗高兴。二老爷久居北京,常年不回杭州来,有个丈夫却守着活寡。他恐怕早将她这中年色衰的太太遗忘了。只有在这些场面上,她还能沾他的光,强过她妹子琴太太,受人格外的敬重与优待。 她微笑着点头,“晓得了,你亲自到琴太太车前告诉一声,她恐怕有话问你。” 那小厮跑到琴太太跟前又回了一遍,琴太太只问:“新大奶奶的屋子安置在哪里?” 小厮答:“按您的吩咐,安置在东南角,清静。” 东南角好,僻静,离叔伯兄弟们的屋子大老远。月贞是新寡,又年轻,长得还算出挑,可别大爷还没入土,就闹出什么笑话。 帘子放下来,跟前那冯妈说:“前头打发人先回乡下传话,我仿佛听见霜太太吩咐,鹤二爷的屋子也安置在东南角。” 琴太太打着柄月白纨扇,不以为意,“他是出家人,不要紧。况且他又是那个清清淡淡的性子,做和尚做得比那些得道高僧还守规矩。否则谁敢叫他跟月贞同舆?” 冯妈点头附和,“新大奶奶刚进门,不能给那些人带坏了。” 琴太太瞟她一眼,把一双圆眼阖上,靠着车壁怡然打扇。 车轮子复滚起来,她清瘦的身子跌跌宕宕,脑袋在脖子上左歪一下,右歪一下。叫人不禁怀疑,她那细软的脖子是如何撑住了这圆圆的脸盘子,以及一笼乌云似的髻发。 下晌才到地方,这厢坊叫雨关厢。油光光的石板路不算宽,头上屋檐搭着屋檐,把路遮得更窄了些。 豁然来了这样轰烈的队伍,引来不少街坊瞧热闹。有些年长些的婆子媳妇是这里带去钱塘的,认得这些人,拉着寒暄两句。队伍朝前走了,便依依不舍地撒开手赶上来。 李家的老宅在厢里的主街,拐弯的路口立着座牌坊。月贞将帘子挑开条缝,看见牌坊上所刻“惠及桑梓”四字。底下围着一堆人,几个穿黑缎直身,戴靖忠冠的老者立在人前。 一行人下车,由琴太太霜太太领着几位小爷上前拜见。了疾也在里头,月贞歪着脑袋在人堆里寻到他迥不犹人的影,适才把脑袋安心地与众女眷垂将下去。 前头“太爷叔公”的一阵称呼后,月贞跟着人往两扇漆黑的大门往里进。 也分不清谁是谁,反正进门没几步,就听见一把老嗓子“吭吭”咳两声,吩咐道:“晁管家,先安置太太奶奶小姐们回房暂作歇息,席面摆出来,再请她们用饭。” 这些老头子都是李家的近亲,虽不住在这宅子里,但因李家爷公辈没了人,若遇大事,他们说话还是很有分量。 晁老管家一招手,便有几个婆子来引路。珠嫂子不知几时站到月贞身边,将她搀着,耳语道:“饿了吧?再捱捱,晚些就开席。” 两个后头还跟着三个拿行礼的小丫头,一道随那婆子去。走到处洞门底下,月贞回头望,见了疾与众爷们跟着几位老者直直往前头的洞门去了。 珠嫂子说:“爷儿们要先去见过祖宗。” 月贞扭回头来,跟着到东南角的一处房子里。但见花墙浓苔,翠荫密盖,洞门底下进去,有两间屋子。前头又一洞门,进去又是两间屋子。 前头带路的婆子一行领着月贞进屋,一行解说:“贞大奶奶就住这里,这里静。外头来往客多,吵得很。前头那两间屋子是鹤二爷住的,正好他也怕吵闹,你们叔嫂在这里做个伴。” 月贞正跨门槛,悬着脚,扭头将中间那堵花墙望一眼。金乌正挂在上头,照得瓦上金黄一片。 那婆子引着将屋子里外转一圈,算是交差了事:“倘或还缺个什么,奶奶使人吩咐一声。” 这是客套话,祖宅的人与钱塘的人各成一派,况且月贞又是新进门的,家世也不好,未见得真重她。但她说完话,还站在罩屏前不走。月贞只道她还有话说,却见珠嫂子在包袱皮里掏一掏,掏出半吊钱来塞在她手里,这才笑呵呵地福身走了。 掏的自然是月贞的月份钱,每月十五两银子。吃穿都在官中,这些钱多半是留着赏人或外头开支用。 月贞到此刻还有些不大习惯,憋着一点气坐到榻上去,“怎么老宅里这些人也是这样?分内的事情也要赏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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