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好劳烦你将窗户推开,透透气。” 蝉咏莺闹,唤得金乌跃扶桑。洞门旁有棵老杨树,浓影密匝,密叶沙沙。 月贞瘦腰一动,抻了个懒腰,浑身松快地向了疾挤挤眼,“哎唷,真是懒得,到了你们家,头一回偷个闲。话说在前头,我真不是不敬你大哥,实在是撑不住了。” 因为做法事,了疾披着大红袈裟,此刻也解下来,单穿里头的白纱袍,倒了盅温茶给她,“大嫂真的不要紧?” “装的嚜,我没那样娇贵。”月贞打床头托了根杌凳请他坐,“倒是连累你,陪着我一起撒谎。你们出家人是不说谎的,是不是犯了你的忌讳?” 她明媚欢畅的嗓音合着树上雀儿叽叽喳喳的调子,显得返璞归真,那么谎话也成了另一种浑然天成的自然。 按理了疾是该忌讳的,但他把持珠捻在手上,从容地落在床前,“事从权宜,佛主能谅解。” 窗户倏地“咯吱”扇动两下,引了疾侧目。原来是风与花缴缠,由窗户里扑簌进来,落得炕桌上几片红粉玉屑。 作者有话说: 月贞:出家人不打诳语哦~ 了疾:是为你圆谎,不算我说谎。 月贞:你要是死了,就剩张嘴还是硬的。
第10章 听玉僧(十) 月贞欹在枕上,窥着了疾的侧脸,鼻如玉山,眼似碧海,真可惜是个和尚。 此情此景,正应了《牡丹亭》里的一句词: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她心里一阵微动,咬咬下唇,斗胆往枕上撑一撑。“哎唷”一声,又唤了了疾的目光回转,“我好像真有些不舒服。你摸摸看,我额上是不是有些发烫?” “嗯?方才不是还好好的?”了疾一手拂袖,一手抬起来,用手背轻探她的额头,“没有的事。” 月贞把头稍稍低着,额心死死贴在他手背上。明明说谎,但没关系,反正他自己也讲,佛主能原谅。 他的手背有些微凉,给火辣辣的日头降了温。可月贞心窍转得尤其快,额上的温度下去了,心上又灼热起来,陡地想起在陵地那头给他抱着的事。 她真是后悔,当时有些做贼心虚,没留心他的怀抱是什么滋味,只记得他的臂弯托着她,坚实又牢靠。又轻飘飘的,仿佛有一缕檀香将她萦绕着托到云上。 云端未待片刻,了疾将手一掣,月贞脑袋陡地朝前一栽,把梦跌醒。 她醒过神,手撑在铺上,“真有点不爽利,好像在山上吹了风,有些受凉了。” 了疾蹙额看她的脸色,红扑扑的,神采奕奕,哪有半点受凉的样子。他笑笑,“大约是您心里想着装病要装得像,果然就有些不舒服起来。歇一会就好了。” “还有这个说法?”月贞泄气地欹回枕上,要怨他怨不着,两眼一斜一斜地扫他的脸。 了疾只当她是怪他不当回事,便没奈何地改了口,“大嫂要是歇一会还觉着不爽快,再请大夫回来瞧瞧。” 月贞心下更不痛快了,两眼一翻,牵着被子睡倒下去,“得了得了,好得很!一点不爽快也没有!” 赶上珠嫂子在库房里配了药,打帘子进来,回身挂上门帘子通风。把一片阳光折进来,跟着一阵喁喁抱怨,“好好的人,偏要吃药,真是自讨苦吃。我看你吃了还吃不吃得下饭。” 提起吃饭,月贞忙爬起来赶了疾,“真是要命,险些耽误你吃午饭。你快去,一会午时就过了。” 了疾嘴里说不妨碍,架不住月贞推他,只得先去了。 珠嫂子搬了个炉子来在卧房里煎药,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月贞说话。月贞仿佛心情很好,盈盈笑着,珠嫂子拧着眉有些鄙薄地嗔她,“瞧你那出息,偷个懒,至于高兴得这样?” 高兴是高兴,却不是为偷懒。月贞也不知道到底在傻乐什么,将被子罩住脸,在里头瓮声瓮气地嗤她,“你不懂。” “我不懂?你倒说说看。” “说了你也不明白。” 月贞自己难说出个所以然,也不能说。横竖天青云淡,她感觉一无所知的命运里,不都是不好的事,偶然也能不经意间撞上一点期许。 下晌益发暑热难耐,骄阳在天,人去楼空的老宅子岑寂得紧。阖家都跟去了,只有伶仃几个下人看家。整座大宅子被晒成个金灿灿的坟冢,显得荒凉。 了疾在隔壁做功课,木鱼敲得“笃笃哒哒”,月贞伴着这动静睡了个午觉,醒来听见有人在外间说话。 问是谁来了,原来是三小姐惠歌。惠歌是琴太太亲生的小女,霖二爷的胞妹。年芳十三,娇嫩得似三阳春里的花苞,一掐就死,哪里经得住整日暴晒。琴太太心疼她,打发她先回家来。 她在屋里歇一会,坐不住,过来寻月贞说话。其实与月贞也没什么话讲,叵奈说得上话的人都跟着往宗祠去了,无人相伴,只好一屁股坐在月贞床上,“大嫂子,你好些了么?” 月贞爬坐起来,叫珠嫂子端了果碟子摆在床头小几上,请她吃,“我好了,谢你来瞧我。你吃这个桃子,井里镇过的,爽口得很。” 那桃子是乡下自家果园里摘的,个头大,颜色好。月贞瞧着是好东西,惠歌却是常见的,瘪着嘴摇头,“嫂子吃吧,我才刚回来吃过饭了。” “你一个人回来的?” “他们请灵往宗祠里去了,我坐船头晕,娘叫我先回来。” 月贞歪着眼,“宗祠在哪里,怎的还要坐船?” “在小清河对面,大嫂子没去过,不晓得。过几日去一趟就知道了。”惠歌把鞋底在地砖上百无聊赖地蹭着,嫌跟她说话没意思,倒是对着那双绣嫩绿牡丹的白绸鞋笑了笑。 月贞跟着朝床下瞟一眼,正撞上她的眼洋洋地抬起来,“嫂子怎的不缠脚?” 话是问,却有些瞧不上的意思。月贞倒没觉得什么,偎着被子道:“我不比你,我在家是要做事的人。缠一双小脚,娇娇弱弱的路也走不稳,还怎样担水劈柴?” “嫂子在家还要做这些事?” “不做怎样呢?我娘家可不像你们家,养这么些下人。” 惠歌油然而生一种得意,连下巴颏也平添几分骄傲,“嫂子是能干的人,不像我们,闲得什么也不会。嫂子进门时,你们家送来的那些面果子我尝了尝,滋味不错。家里做的吃烦了。” 未必是真心爱吃,月贞清楚,不过是图新鲜。她客气道:“你若爱吃,等回了钱塘,我叫我哥哥嫂嫂再送些来,不值几个钱。” 闻言,惠歌想起丫头们常说的那些话,说章家搭上了他们家,少不得往后要常上门打秋风。他们李家虽然有钱,打秋风的亲戚也多,但多半是同姓同宗的亲戚,外姓的少。 大宗人家,对外姓有着本能的排斥。她只笑笑没接话。听见隔壁木鱼声停了,便起身告辞,“嫂子歇着,我去寻鹤二哥哥说话。” 月贞嘴里说着“慢去”,在她背后把眼皮翻一翻,掀了被子送她到外间。落后折坐在榻上,珠嫂子端上茶来,朝门外瞅一眼,“三小姐性子傲得很,两宅里独生的女儿,谁都宠着她。” “定了人家没有?” “没有,说亲的人多,琴太太瞧不上。”珠嫂子抓了把瓜子闲磕着,偏着脑袋呸呸地吐着壳,“太太是想将她嫁给官宦人家。咱们左边不比他们右面,二老爷身上就有官职,咱们说到底是做买卖的,银子再多,也不比人家当官的体面。” “那照这样子,官做得小的,太太想必还瞧不上。” “自然了,太太早就有主意,就京里头大理寺卿于家,与二老爷认得,能说得上话。他们家有位公子,十五了,年纪也相当。不过人家是京官,想结亲的人多,光是京里那些官宦人家就是一抓一大把。看咱们家,无非是看重点钱,” 事不关己,月贞显得满大无所谓,只有一句没一句地搭闲腔。 倏地有一缕笑意穿墙而来,这倒是关她的事了。她捉裙走到那面墙上,躬着腰贴耳听觑,是惠歌在了疾屋里笑。 兄妹俩不知说些什么,惠歌咯咯咭咭地笑着,这声音忽然刺了下月贞的耳蜗。原来了疾待家里这些人都是一样贴体照顾,甚至还会说笑话哩。 她章月贞并不是什么“例外”。 她没由来的一点失落,形同西斜的日影,仍旧金光璀璨地照着,只是微微向下栽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不醒时(一) 烈日烹花,隔岸尤香。大爷的灵位被供入宗祠,算是落叶归根,魂安故土。 大爷无后,牌位原该由月贞亲自抱进宗祠的,却因那日月贞“悲痛昏厥”,又不好错了时辰。便改由族中一个年幼后生将牌位请进了祠堂。 改也不是随意改的,琴太太与几位尊长的意思,横竖大爷无后,月贞寡妇家,往后也要有个依靠,不如在族中过继一个儿子,由月贞抚养成人。 那孩子叫李元宝,不过四岁,是族内的一门穷亲戚。家中原是兄弟四个,他亲娘肚子里还怀着一个没落地,正愁难养活。听见这消息,岂有不高兴的? 虽然儿子给了人,但打断骨头连着筋,又是亲戚,往后就不叫他们爹娘了,还有个不照拂的?他爹娘一合计,当即应下来,这日晨起便抱着元宝到宅内磕头。 琴太太起个大早,盘在炕桌上吃早饭,眼往地上睨一眼,叫丫头搀起来,“这孩子进了我们家,你们只管放心,霖哥的儿子有什么,也不会缺他什么,只当我的亲孙子养,贞大奶奶也要拿他当亲儿子疼。吃过早饭没有?” 那两口子嘻嘻一笑,扯着衣角不说话。琴太太吩咐摆饭,自己漱口下榻,“你们吃,一会跟着往宗祠里去,今日就叫贞大奶奶认下这孩子。” 大家都知道的消息,唯独月贞与了疾因那日耽搁在家没听见议论,后头两日忙着为治丧之事答谢亲友,也忙忘了。 越暨宗祠里来,月贞立在琴太太身边,还对着上头三排黑黝黝的牌位发懵,正猜那些名字都是谁,却听琴太太一声吩咐,“月贞,去将大爷的牌子请下来。” “啊?噢,是。”月贞在众目睽睽下捉裙上前,在最底下一堆牌子里总算认出了大爷的名讳。她把牌位抱下来,多此一举地用帕子搽了搽。 一回身,面前端来一根太师椅,琴太太朝椅上指了指,“你坐下。” 月贞不知所然地坐在椅上,前头是一堆活人瞧着,背后是一堆死人盯着。那些黑眼睛仿如柄柄刀尖,统统将她架着,使她动弹不得。 她倏然有些不安,不由得胳膊收拢,将大爷的牌位抱得紧了些。 这时候元宝给他亲爹抱上前来,穿着小小一件黑莨纱直身,里头大红的袴子露着。 他爹将他放在月贞裙下,将他圆圆的脑袋欢天喜地摁到地上,咚地磕了个响头,“快喊父亲母亲,快喊呐!从此这是你娘,那是你爹。快喊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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