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只见霖桥进来,提着个食盒,挂着外头酒楼的名牌。他挥挥手,赶了妈妈出去,自己将食盒里三个碟子摆出来。 屋里突然静默下去,只有“叮咣”摆碗碟的声音,一下下敲打了着芸娘的心。那颗心早是千疮百孔,哪里都在流血,倒不显得哪里尤其痛了。 她此时最突出的感觉,是对霖桥莫大的感激,以及莫大的愧疚。这两者把她的头低压下去。她一点点地挑着饭往嘴里送,两人并没有一句话。 “你预备永世不抬头看人了?”霖桥倏然笑了声,也坐下来吃饭。 芸娘适才看他一眼,他脸上还有些红肿,嘴角破了条口子,像寒冬腊月里生的冻疮,笑起来就显得拘束。 作者有话说: 了疾:今天我要给渠大哥诵一百遍经,再烧些纸钱。 月贞(翻个白眼):以后你亲我一下就给他烧一沓纸,亲一下就烧一沓纸,多浪费,不如我们从事丧葬业吧?反正你做白事也是专业的。
第63章 别有天(三) 傍晚太阳越来越大, 从未下过雨似的,地上被晒干了, 林荫里密匝匝的光斑, 在洞门外摇曳。半日的风波过去,一切又都归于平静了。 又听见蝉鸣声,也有些干爽的炎热。芸娘坐在卧房的榻上, 把脑袋倚在窗台,隔着那一片低噪的声音,似乎听到那些翻涌起来的流言蜚语。另一只耳朵则听见外间窸窸窣窣的起坐声, 那声音每响一下,都叫她心肠抽紧一下。 他怎么还不出门去? 她心里催着霖桥出去, 逃罪似的。 偏生霖桥又打帘子进来,看见她靠在窗上, 那张凄淡淡的面孔映在暮色里, 有种衰败的宁和。他想劝她睡到床上去,却不知要如何开口, 他们很少说这列关怀的话, 她一向不需要他的关心, 所以他从来不说,此刻要说,就不免觉得生疏。 他踟蹰须臾,走到对面榻上坐下,“往后一日的饭菜我使人到外头馆子里买回来你吃, 你想吃些什么头一日告诉我。” 芸娘看他一眼,诚心笑道:“真是谢谢你。” 要说诚心, 这片诚心里又有些心灰意冷的态度。不是针对他, 是针对自己。她心里不想再麻烦他什么, 又想到此刻是连拒绝的资格也没有,便什么也没说。 一连两三日,霖桥果然餐餐周道,都是在外头馆子里提了饭回来。厨房里的人他也不去说他们,知道琴太太的气难顺,便随她去。他私下里问底下生养过的媳妇妈妈该吃些什么进补,仆妇们不敢隐瞒,一一告诉,扭头又议论起来。 有人说:“我看那孩子保不定还真是咱们二爷的,天地下哪有这样的男人?自己的奶奶肚子里怀着别人的孩子,他还费心伺候饮食?这样的男人,不是傻就是疯!” 有人笑应,“不好说,咱们二爷本来就没个正经。你没听见过外头小厮背地里笑话他?说他在外头手脚大方得很,那些个下三滥的女人都拿他当个瘟才,八百年不来往了,逢年过节偏要使人请他。请他他也去,不论素日要不要好,先给她们撂下过节的银子!” 众人听后捂着嘴笑,“平日里不奉承,专赶着节下请他,那不是摆明了讹他的钱?” “讹他也是一讹一个准!我真是看不明白了,咱们二爷做了这些年的生意,从没有个吃亏上当的时候,偏爱在这种事上吃亏。瞧,如今吃了这么个哑巴亏。” “我看他心里未必不清楚,只是男人家爱脸面,不敢对外露出来。可说起来也奇怪,我竖起耳朵听了这两日,竟没听见他私底下打二奶奶。” “也许真是他的种呢?” “呸!要真是他的种,我这几十年的饭就算是白吃了!” 这些人什么古怪奇谈都肯信,唯独这个不信,都是一心喜欢看人家出乱子。 芸娘一是因为起坐行动不便宜,二是为避这些风言风语,益发不肯出屋子,成日不是坐着就是躺着。然而坐在哪里都是发呆,脸上空洞得没有一点表情,魂早被抽走了。 只有霖桥在家时,她面上才有些不自然的神情。 这日在饭桌上,她终于忍不住开口说:“你只管忙你的,不用费心管我,也不用一日三顿饭都打外头提回来。你每日又是谈买卖,又是巡那些铺子,又是算账,偶然还要到茶山上去,这些都不够你忙的,何苦又跑来跑去的为我多费事?其实我吃什么都不要紧,本来就没胃口。” 霖桥意外了一下,这是她这几日对他说得最长的一段话。不知道她私底下对别人如何,反正他每每回家来看见她都是歪在那窗户上,或是卧在床上,惨白的面孔,恹恹的神色,像个行将就木之人。 偶时他也想宽慰宽慰她,可斟酌了好些话在心里,又觉得真要说出来,仿佛那句都不对,哪句都是在往她心上戳。于是二人还是一如从前那样沉默。这沉默是一篾生了锈的锯子,卡在当中,往哪头拉都是痛,令二人更加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份沉默。 但今日芸娘实在按捺不住了。他在家的时候越来多,多半是为了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因为怕底下人领了琴太太的意,故意疏忽她。这让她开始怀疑他从前不在家的日子,恐怕也多半是为了照顾她的心情。 她才知道原来他是个那么细心周到的人。可他越是周到,她就越是惭愧。 霖桥却是满不在乎地笑着,“不要紧,横竖我都是东一趟西一趟跑不停,再多跑两趟也没什么。” 芸娘忽然搁下碗,把眼一阖,苦笑起来,“你就不觉着累?连我都替你累得慌。” 霖桥端着碗不作答。芸娘再吃下不去了,起身缓缓往卧房里去,横卧在床上。 隔了片刻,霖桥也打帘子进来,在屋子里跺了几圈。太阳被他的身影折来折去,万籁俱寂里响彻了撕裂的蝉声,金色的午后,他的妻子睡在床上,一切显得那么安详。仿佛他们的日子最初就该是这样,此刻只不过是回归原位。 可芸娘的大肚子就是那一圈灰迹,它时时提醒着,曾经错位过。 他决心去包容它,像从前包容她的一切。他走到床沿上坐着,歪着脑袋看芸娘偏在里头的脸,“月底你就要生产了,我再请大夫来替你瞧瞧?” 这话题终于被提起,自打那天他认下这个孩子,他们就再没说过这话。芸娘情愿他忽略它,连她自己也想忽略,他却格外悉心地照顾着它。 眼下他郑重地说起来,就是表示他不计较的意思。芸娘翻过身,盯着他看,渐渐看得泪眼朦胧。她应当感动,可感动太过,就成了终生难偿的债。 她愈发羞愧难当,摇了摇头,“不要管他,他命大得很,死不了的。”嗓子里含着哭腔,柔柔的,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悯。 霖桥伸出手拂开她脸上的碎发,笑着说:“哪有你这样狠心的娘?岫哥前日还来问我,他是不是要添个弟弟了。” 芸娘觉得讽刺,她的两个孩子,都不是她由衷要生的。她自嘲地笑笑,“我对不住岫哥。”却不说对不住霖桥,因为这三个字分量太轻,不足够表示她的愧疚。 愧疚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把脸贴在枕上,重重地呼出口气,又笑一下,“你去忙你的吧,用不着守着我,我好好的。” 霖桥本来也有一堆事忙,但仍不放心,俯低了看她的脸色,“真是好好的?我看你像是有哪里不舒服,脸色白得很。” 芸娘露着半只干涩的眼睛,里头满是无奈的笑,“经过这一桩事,谁的脸色能好得起来?你放心去吧。” “那你睡一会,晚饭时候我就回来。” 他把薄衾罩在她身上,芸娘觉得是盖了一身的沉痛,她望着他的背影,恨不得朝那背影跪下去。她哭着,不知是哭他还是哭自己,千头万绪,没有哪处清晰,反倒越来越混沌了。 次日月贞来看她,见她的脸色比当日在琴太太屋里还惨淡,吓了一跳,忙问她是不是身上哪里不好。 她请月贞榻上坐,笑意散淡地道:“你没生过孩子不知道,怀胎到后头都是这样的,孩子越来越大了嚜,就把娘的精气神都吸了去。” 月贞听她讲得好像肚子里不是个人,是个妖怪。不过她没经验,只能信她的话,便劝,“那你多吃些啊。我见听说虽然太太不叫厨房里给你做好饭好菜,霖二爷却是天天在外头给你捎带好的回来吃。这就够了,太太肯定心里有气,你也不要指望她能周到待你。” “我哪里还敢有此奢望?”芸娘一壁说,一壁将窗户推开。 今番又是阴雨不断,一下雨风就含着凉意。院里的下人都在廊下坐着,给芸娘陪嫁的妈妈与秋雁是独坐在另一边的,和这家里原本的下人浊泾清渭。芸娘知道,她们是受了她的牵连,所以最近连服侍她也似带着些怨气,总没个好脸。 她掉过眼来,看见月贞就有些想哭,“现如今也就只有你还肯来看我。” 月贞摆摆手,意为不要她谢,也不要她哭,“我前几日也不敢来,估摸着这两日太太的气大约是消了些才敢来的。听说二老爷来了信,捎了话说太太替惠歌瞧中的那户官家,人家也像是有意,只是没明讲。她这两日忙着预备中秋的礼送到京去给人家,没功夫盯着我。” 芸娘点头道:“我知道那户人家,是做大官的,姓于。太太老早就惦记上了,只是怕人家是做官的瞧不上咱们。这会怎么又瞧上了?” 月贞摇头说不知道,也懒得去管这些事。她想了想,猜芸娘恐怕想知道缁宣的消息,只是不好问。她就主动说起缁宣,“巧大奶奶总是问我你的事情,我一句也没敢告诉她。她疑心你这孩子是缁大爷的,像是还和缁大爷吵过两回。不过缁大爷咬死说不是,她也没法子。” 说到此节,又掩着嘴笑,“其实她心里想知道到底是不是,又怕知道。要是传到二老爷耳朵里去,缁大爷这个家就当不下去了,她也落不着什么好处。” 芸娘小口地抿着茶,眼皮垂沉。想到缁宣这个人,仍有哀从中来。同这个人明明并未分别多久,也在同一片屋檐底下住着,却感觉是天涯之远了。 她没有就着这话谈下去,而是在一个脆弱的微笑里折转了问题,“那鹤年回庙里去了么?这回我的事情,多亏了他帮忙,我还没好好谢过他。” “还没呢,他在衙门那头有些事情,还有几日才回去。”月贞眼里含着隐秘的快乐,却为了配合芸娘那一脸的哀凄,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藏起来。 她最怕人把话说到她自己身上,因为眼下太得意了,唯恐哪里忘形。便又将话头调回芸娘身上,“依我看,你就好好和霖二爷过日子,你从前对他是有些偏见,他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坏,只看如今他对这样好就知道,他是有心的。” 芸娘最怕他那份“有心”,说给人听,大概谁都要说她不知好歹,但她仍然觉得,他的体贴叫她受之有愧。她那样辜负了他,如今要一笔勾销,她自己都不能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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