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么瑟瑟的样子,倒是像极了他幼年时养的一只红眼小兔。 将她和小兔子联系到一起,不自觉的,裴境的语气便更加温和了些。 “我何时说过赶你走了,问问你的伤势罢了。你在流风阁当差受的伤,我这个做主子的总得过问一二才是。” 沈妙贞咬着嘴唇,抬起巴掌大的小脸,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公子真的不赶奴婢走?” “不赶你走,先把面吃了吧。” 沈妙贞一颗心落到肚子里头,这才欢欢喜喜的又开始吃面。 还是个小孩子呢。 家里的妹妹们在这个岁数,还在亲娘跟前为了多要一个珠钗,多要个玩具撒娇卖痴。 这孩子却就干起了伺候人的活计,像个大人似的,早早承受了生活的重担。 瞧着这细弱的小胳膊小腿,实在可怜。她吃着一碗没什么油水的素面,便眉眼都舒展开,显然是不常吃,幸福的不得了。 再瞧着自己碗里,两颗翠绿的菘菜叶,一颗过分圆满白中带黄的荷包蛋,裴境顿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沈妙贞吃着面,忽的碗里头出现一个荷包蛋。 她抬起头,满脸惊讶,那个荷包蛋正是裴境夹给她的。 “公……公子。” 裴境沉下脸:“快吃!” 沈妙贞还害怕他呢,哪敢有意见,那个小小的荷包蛋,被她小口小口的咬着,她很久没吃过鸡蛋了,吃的非常珍惜,这颗蛋暖暖的,香香的,竟是如此美味。 8、8 “金疮药在外头书柜的左边抽屉里,拿出来用。” 吃完这一碗面,裴境饥饿的肚子被抚慰,说话也比平时的公事公办多了一丝温情。 沈妙贞只觉得公子是个大好人,连那一个荷包蛋都让给她吃,听见他吩咐,便出去寻了那瓶金疮药。 “手帕解开,我瞧瞧。” 沈妙贞却有些犹豫,伤口不洁,怕污了公子的眼。 裴境没想到这唯唯诺诺,可怜兮兮像跟瘦竹子一样的小丫头倒有些主意,就是不愿叫他瞧伤口。 她以为他愿意看是怎的,不过是觉得她都伤了手,半夜还起来给他煮面,他虽是做主子的,却不是什么恶人,难免心里瞧她顺眼几分。 这小丫头干活手脚麻利,却怯生生的,什么都不敢用什么都不敢伸手。像个小老鼠似的,一对杏眼倒是黑漆漆,滴溜溜转的很有神。 他立马严肃着脸,将她吓了个够呛,瞧着她咬着嘴唇,吓的都要哭出来一般,解开手帕。 手帕一解开,便瞧见她手背上草绿的一团污糟,看的裴境不住的皱眉。 沈妙贞欲哭无泪,用手帕包着那团看不清的刺菜,这才露出里面被被染绿了的手背。 伤口约有半个手指那么长,像是被什么利器划伤的,虽然血止住,里头的红肉却露了出来,被草汁子一染,显得可怖极了。 她人小小的一个,手也瘦瘦小小的,几根手指太过纤细,加上这么一个伤口,实在有些可怜。 裴境叫她已经用清水洗干净,亲自打开那盒金疮药,放到她面前,叫她用。 沈妙贞不敢有意义,当她发现,公子并不是厌恶她,要将她赶出去的时候,她终于放下心来,指尖挖了一勺白色的药膏,涂在伤口处。 这一天她也没做什么粗活,怎么会伤成这样。 裴境不大关心小丫头们做什么,只要干好活计,不作妖,便是有些惫懒他也看的管。 想了想,她这一天都呆在这间屋子,除了给他研磨外,便是做绣活。 他也没支使她干什么粗重活计,到底是怎么伤成这样的。 他也没问,便是问了,这丫头一脸害怕给别人添麻烦的样子,定也不会说实话。 “对了。” 他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今晚的事别跟别人说。” 沈妙贞懵懵懂懂,晚上吃个夜宵,为什么不能同旁人说? 她不太懂裴境的想法,可她还是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看她乖巧应承,虽然有点傻呆呆,不过心思纯粹,傻呆呆也有傻呆呆的好处。 裴境满意了。 看着她自己涂完药膏,用白布包扎起来,裴境有了睡意,也赶沈妙贞回去睡觉。 裴境不饿了,这一晚自也睡的踏实。 他是每日五更便要起床,用过早膳便要连骑射,沈妙贞记着,晚上也不敢睡得沉,早早便醒了,等着服侍裴境。 徽墨也带着纹枰,生宣,镇纸几人进了内室,纹枰端着铜盆,生宣捧着手巾花皂,镇纸则在柜子中按照裴境的吩咐,将那身高领的天青色胡服寻了出来。 沈妙贞其实没睡好,她年纪小正是贪睡的时候,半夜又醒了一次,做了顿夜宵,也并不敢睡沉。 早起服侍公子她却也不能躲懒。 纹枰瞧着她那副样子,心里嫉妒极了。 都是二等丫鬟,端砚这个小贱蹄子刚来便得了主子青眼,就能上夜服侍,怕是没等几天就得升成大丫鬟。 凭什么一个新来的就能这样。 纹枰心里头生气,昨晚便恨不得趁着她不在,将她的刺绣绞了,看她拿什么去巴结黄鹂姐姐。 却没想到她将刺绣随身带着,没能得逞。 今日瞧见了她,纹枰心里越发有气,毫不客气将她挤到一旁,手肘暗暗怼了她手背一下子。 沈妙贞本偷偷捂着嘴打个哈欠,被纹枰故意怼这么一下子,疼得眼泪差点流出来。 裴境正被徽墨束着发,他忽然道:“端砚去休息吧,就在隔间里头睡,睡醒了再回去。” 屋里头的丫鬟均是一愣,徽墨更是惊讶的不得了,觑着眼睛偷偷看了裴境好一会。 他们公子,什么时候这么关心一个丫鬟了,还亲自吩咐让她去休息。 再看沈妙贞,也是一脸的茫然惊讶。 徽墨稍微放下心来,端砚才多大,那么瘦小的黄毛丫头,麻杆似的,定然不可能偷偷与公子有什么首尾。 等得了空,趁着纹枰去膳房给公子取早膳的空,徽墨偷偷进了隔间。 沈妙贞其实已经睡不着了,可公子又非得让她再睡一会儿,她将被子叠好,床角都整平,换了衣裳也梳好了发髻,抱着膝盖对着那罐金疮药发呆。 公子将这药赏给了她,这药膏连瓶子都是青瓷的,泛着玉一般的色泽,里头的药膏通体白润,有股草药的清香,一瞧便是上好的金疮药。 她手背上的伤其实不碍事,在外头,这么一贯上好的金疮药得半贯钱,她不舍得用,她想留着,留给家里人用。 大哥下地打猎,身上总有些伤,小弟要读书,身上却没个棉花衣裳,那么一点钱还要买笔墨纸砚,一到冬天,手上全是冻伤。她少用一点,多省下一些,家里用的就能有点富余。 徽墨进来了,正瞧见这小丫头不知看着什么发呆。 徽墨想起方才公子对她说的话。 “端砚伤了手,你去问问她是怎么伤的,可有人欺负她?” “若是与旁人有了什么争执,你是大丫鬟,需调解一二。” 公子又顿了顿,似是想到什么,又道:“若是有谁狗仗人势,做什么龌龊事,欺负小姑娘,咱们院里,是容不下这样的人的。” 当时听了,徽墨心中一凛,公子重规矩,阁中的丫鬟,只需好生伺候,做好自己的活计,是不许作妖的。 可为一个小丫鬟出头,亲自指派她过问这件事,还是头一回。 她怔怔看了一会儿沈妙贞,这丫头有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一双杏眼水灵灵的,小巧的鼻子小巧的嘴巴,眉毛有些淡,是因为吃用的不好导致的不丰茂,秀发挺长,却有一点点枯黄色。 现在倒是能瞧出是个美人胚子,可也太小了,距离将来可见其秀致容貌还很有些年头,一团孩子气的。 徽墨再次将心放到肚子里头去,暗道自己太过狐疑,公子只是可怜这个丫头,绝不会对这么干巴巴的一个小女孩儿有什么想法。 她服侍公子多年,最是了解公子的脾气秉性。 她们公子胸怀大志,自小便刻苦读书,五岁开始便悬腕练字,很有毅力,因着这份毅力,公子十五便中了秀才,还是案首。她们这些奴才,出去了脸上也与有荣焉。 在内宅里头,也不似二公子那般,弄了一堆莺莺燕燕在房里。 他对丫鬟从来都是不假辞色,除了吩咐干活绝不多说一句旁的暧昧话。 她们公子将来是要娶个高门贵女做大妇,在此之前,连个通房丫头都不会纳的。 如今公子不过对端砚稍微关心了一些,她便开始疑神疑鬼,真是不像话。 莫说是公子,其实就算是她,瞧见端砚这么一个瘦小的姑娘,也会怜惜的,这孩子不多说话干活又认真又麻利,她这个大丫鬟,也愿意多疼疼她。 “你昨儿伤了手?” 徽墨摆摆手,叫她继续坐着。 沈妙贞一愣:“是我自己不小心弄得,劳烦姐姐记挂在心上,公子已经赏了金疮药,我也涂上了,不打紧的。” 徽墨点点头,语气温和:“你刚才,年纪又最小,若是有谁欺负你了,你便尽皆来跟我说,姐姐会禀明公子,为你做主。” 想到公子方才上心的样子,徽墨心里也涌出一点的酸:“不过,话说回来,咱们流风阁人口简单,几个丫鬟们也都是年轻的姑娘,聚在一处,便是有些口角又能有什么大事,互相谦让些一团和气,才是正经事呢,端砚,你说对不对?” 沈妙贞神色茫然,抬头见徽墨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心里突突的一跳,难道公子觉得她事多,便叫徽墨姐姐来警告她? 可是昨晚,公子明明不是许诺,不会赶她出去吗?难道公子还是生气了? 沈妙贞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又有点委屈,她脸上却不敢表露,怕被徽墨瞧见怨怼,公子更厌烦自己了,丢了这二等丫鬟的差事,她可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低下头,乖乖听训:“姐姐说的是,能在公子身边服侍,是奴婢的福气,咱们阁里姐妹都很和气,哪个会欺负我呢。” 徽墨满意的点点头,自己也觉有点微妙,公子明明是叫她来关心关心端砚,给端砚做主,她却敲打了一番,若是公子知道了…… 这个念头很快便被她抛在脑后,她的确关心了,只是端砚伤了手,谁知道是别人跟她有了口角,还是她跟别人起的争执呢。 她先警告一番,叫这小丫头乖乖听话,总不是坏事。她来流风阁,统共没几天,也就跟自己和纹枰相处的最多。 敲打了一番端砚,她还需问问纹枰去,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一碗水端平的徽墨,心里也有个小计较。 她与紫豪都是公子身边的一等丫鬟,她虽不嫉妒,也给了端砚这小丫头服侍公子的机会,可总得叫她知道哪怕得了公子青眼,她徽墨也是排在她前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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