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句中所形容的辽阔无际的西北是她所向往多年的地方,万里黄沙,骏马钩月,愁云冰原曾是在她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景象,远不同青砖绿瓦的京城,是另一种想象中的绮丽之景。 萧问渊先以笔蘸墨,在宣纸上写下西域语中的字符,指认给宋秋觅看,然后缓声教她读音,复又将笔递给她,令她自己亲手来临摹一番。 宋秋觅知晓这是难得的机会,习得了一门外语,或许就是打开新世界的钥匙,从此她的天地便不一般了。而萧问渊曾在西北行伍多年,少有人能像他一般了解,于是越发认真了起来。 萧问渊在旁侧静静地看着少女誊写文字,他的面容一半掩映在明亮的灯火下,一半遮蔽在屏风挡下的阴影之中,一时看不清情绪。 宋秋觅脊背挺直,小臂亦是绷得笔直,端着狼毫,神色凝重,唯有长长的睫毛微微眨动,末端卷翘,显得稚气又可爱。 他的嘴角微扯,似是无声地笑了笑。 萧问渊从来没有教过人,但是却不得不承认,宋秋觅是难得的聪敏灵秀,一点即通,无需他费太多心就能自行领悟。 他接过少女方写完的一张纸,在灯光下展开,尾端的墨迹还未干透,她字中的风骨已经初显雏形,甚至能简要地造一些词句。 他的目光重新聚在宋秋觅的面上,她正满怀期待地看着他,虽然她极力在面上克制,仍是被他捉住了端倪。 或许是方才太过投入,她光洁白皙的额头上,不知何时染上了些许细密的汗珠,在宫灯映照下闪着晶莹的碎光,越发衬得她眼眸熠亮。 “很好。”萧问渊沉吟着,在两人交汇的目光中放下手中的宣纸,面容染上浅淡的笑意,将他素来冷硬的五官都衬得柔和了几分,“朕挑不出什么错来。” “你第一次接触这些,算得上很有天赋。”他尽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和缓温和。 宋秋觅怔愣在了原地,她长这么大,记忆中还是第一次被旁人夸赞说,她很有天赋。自幼以来,无论做什么,在宋家人有意无意的忽视中,她渐渐成为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存在,险些忘了自己也是一代名士宋潮生的亲生女儿。 这一刻,她突然想起了萧祁与她的过往。 大抵在外人看来,萧祁这么多年来对她是极好的,嘘寒问暖,温柔体贴,她也曾一度这么认为。 直到她十四岁生辰那日,萧祁亲自送上了他预备的生辰礼,是一副巧匠制成的绣架,做工精细,看上去就十分好用,连同这副绣架的,还有蜀地制造的丝线,选用上等的蚕丝绞成,色泽鲜丽。 她笑着接过了礼物,但是在那一瞬,心中莫名起了一丝异样,望着萧祁含笑的脸庞,一时将想说的话又憋了回去。 萧祁很用心,但似乎又不够用心,他甚至都没有察觉到,她并不是真正喜欢刺绣,只是做给外人看的样子。 但是那时的她,在心里安慰自己,罢了,这样性子好的未婚夫已是世间难得,还能再要求什么呢。 于是内心中一些深沉的,发自本心的渴望越发被她深埋下去,更难被人知晓。 “夜色也晚了,今日就到这里。”萧问渊声音轻缓,指了指案上刚满上的热茶,“喝完再回去。” 宋秋觅将茶盏捧在手心,雾气蒸腾而起,氤氲在她的视线前,使眼前帝王的面貌有片刻的模糊。 这位被无数人景仰畏惧的漠冷帝王,在她这里,似乎染上了一丝色彩,多了一些生动的印象。 她对他依然尊敬,只是心中的忧惧不知何时消散了许多。 暖炉热气渐散,已被她放进了衣袖的荷包里,现在捧着的茶盏,暖融融地向周边释放热意。宋秋觅小口小口地喝着茶,不时看向不远处重新开始处理政务的萧问渊。 话语在唇齿间流转徘徊了一会儿,终是吐露出来:“今夜……”她踟蹰了一瞬,似是不知道说什么,浮华的词句她已说过太多,相信帝王也听过太多。 于是最后仅是化为一句纯朴之语:“谢过圣上了。” 热茶从她的唇舌间淌过,流过喉管,到了腹中,与之相伴的是,一路流转下去的暖意,仿佛热到了她的心底。 殿内的地暖早已烧了起来,与初来时的寒凉不同,现下反而有些热了。 宋秋觅与萧问渊告退的时候,脸上已是因热意染上了潮红之色,好似扑了层胭脂一样,分外娇俏。 她丝毫未察觉,自顾自地说着告退之语。 只是注意到帝王的视线在自己的面上停留了甚久,让她有些微微发麻。 “圣上。”见帝王盯着自己的脸,宋秋觅微有些紧张,“妾身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她顺势抚上了自己的脸颊,只觉有些微微发烫。 闻言,萧问渊终于将他的目光从她脸上挪走,垂眸道:“无事。” 他的眸光恰好降落在她的领口处,于是顺理成章,十分自然地抬手,拉紧了她领口披风的系带。 “外面风大,穿紧些。”他的睫毛纤长,如鸦翼般扇动,掩住了流动的眸光,“让张仪和你一同回去。” ----- 张仪尽职尽责,一路将宋秋觅送到了密道出口,又送出了竹林,才被她拦下来。 宋秋觅裹着披风,披风很大,将她的身子严严实实地包着,只露出一张小脸,在深黑的夜色中,她的脸依旧在宫灯的映照下白得发光。 她笑得灿然:“张公公,多谢您了,送到这里就行了,剩下也没几步路了,再往前怕是要遇到东宫的宫人。”被萧祁的人看到,解释起来或许有些麻烦。 张仪停住了脚步,亦笑道:“那您多加保重,奴才回去复命了。” 宋秋觅朝他点了点头。 她一路脚步轻快,心中亦是难得的轻松,到了柔仪殿前,正准备不惊动侍女,悄悄地溜回卧榻,却突然被叫住了。 “阿觅,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秋觅心中一惊,回头一看,居然是萧祁。 他穿着一身玄色衣袍,半隐在夜色中,不仔细看或许真看不出来,此处还站着一个人。 萧祁今日见宋秋觅对自己的态度改善了些,以为她终是愿意给自己机会了,于是晚上忙完事务后,便准备趁热打铁,继续在她面前献殷勤。 来到柔仪殿前,却发现殿门禁闭,往里看,寝殿一片漆黑,问了宫人,宫人低头说,太子妃已然入寝了。 萧祁不由得有些郁闷,但也无法,在殿门前徘徊几圈,正欲离去,却不期然间撞见了回宫的宋秋觅。 他不禁蹙起眉头,向她看去:“阿觅,你不是睡了么?我听宫人们说……” 萧祁试探性的目光逡巡在宋秋觅的身上,扫过她的脸,又往旁处移。 宋秋觅的心跳突然砰砰跳得很快,她不着痕迹地观察着萧祁的神色,确定他只是刚巧寻来柔仪殿,对其他的事一无所知,才说道:“睡下之后,有些难眠,便又起来看看月色,宫人白日疲累,也不愿再惊动他们,就没有声张。” 她斟酌着开口说道,找了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 萧祁却突然说道:“阿觅,今夜无星无月,哪来的月色?” 宋秋觅神色一震,抬眼望去,果然,漆黑无际的夜空上什么都没有,只有同样是暗色,看得不甚清晰的薄云。 “再者,方下过小雨,你怎么不带伞就出去赏景了。”萧祁一步步朝宋秋觅走来,到了她的近前,停住脚步,他的神情有些微妙。 宋秋觅微侧过脸,声音里带着一点鼻音:“是出去后才知道没有月亮的。方才雨下得小,很快就停了,不是什么大事。” 她复又转过头,神情如常,淡淡地出口:“时辰也不早了,殿下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明日还有早朝。” 她又是这般淡然的神情,仿佛世间的任何事都不能引起她的情绪波动,就如从前他们每次有了矛盾之后的情景。 萧祁看着这样的她,心里的难受劲又起来了。 宋秋觅嘴上似乎在关心他,但话外之意,分明是在赶他回去,他再怎么说,也是她的夫婿,她就这么见不得他。 本以为有了回宫路上的和谐之后,两人的关系会柳暗花明,却没想到,仅仅是一顿晚膳的功夫,宋秋觅就又变回了之前冷漠淡然的样子。 他大半夜的不歇息,赶着来到她的寝殿,还能是为了什么,不过是想多看她一眼,与她说两句话罢了,但她却连一个稍微软和一点的脸色都不愿意给她。 萧祁的心情骤然低落下来。 他注视着宋秋觅清冷的面容,心中的黯然怎么也止不住,视线挪移到她身上,本来只是想多看她几眼,却意外地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 方才他只顾着关注她的情绪,内心难受,倒是没有怎么在意她的穿着。此时因为憋闷的心绪,想故意转移注意力,才发现她今夜穿得格外多。 最外面拢着一件毛皮做的披风,看起来不仅很厚,而且十分大,将她的身子裹了起来不说,还额外多绕了半圈,往下更是垂坠到了她的脚踝处。 看上去,不太合她的体型。 而且——萧祁眯起眼睛,他总觉得这件披风十分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深究 “阿觅,你很冷吗?”萧祁朝宋秋觅又走近了些,他伸手朝她的身上探去,似是要替她整理衣物。 宋秋觅却像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碰到了般,神色微变,往后连退两步。 萧祁的手一下子突兀地僵在了空中,往前也不是,往后也不是。 半晌过后,他才慢慢地收回了手,似是为了掩饰尴尬,掸了掸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尘,定睛朝宋秋觅看去。 “阿觅,你我实在不必如此生分。” 他的脸上染上了淡淡的失落:“你莫要想多,我只是看你的披风起了皱褶,想顺便帮你整理一下。在你原谅我之前,我是不会动你的。” “嗯。”宋秋觅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很清凉,“确实有些冷,所以,殿下,请您放妾身回去安寝吧。” 她的声音有些微哑,好似真的是受了凉。 萧祁见她借着自己的话头顺势找坡下,不愿再与他待在一处,唇角泛起一丝苦涩,也只有道:“那今夜就到这里了,你先回去吧。” 过了片刻,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小心些身子,莫要真的受了寒。” 他说这话的时候,抬眼向前望去,才发现宋秋觅已经走远了几步,他的声音飘散在风中,也不知道有几句能送到她的耳边。 萧祁伫立在原地,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再次涌现出一股强烈的不安,仿佛远去的不仅是她的背影,还有什么别的东西,而他只能停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连开口挽留的机会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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