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张小纸卷,卷起来看不清里面是何内容, 他以指捏住一段,慢慢拉开,纸卷里的景象徐徐展现在眼前。 以工笔勾勒的一张美人图,美人侧着脸,回眸嫣然一笑,唇如点朱,眼角淬着微末的寒霜月色,清冷动人。 只一眼,他便认出了画像中的美人, 正是宋秋觅。 王礼侍候在侧, 亦用余光瞟到了画卷的情景, 浑身下意识地一颤,他悄悄看了一下帝王面色,却难辨喜怒,只是手指好似微微用力,连带着手捏着纸卷的地方都带上了褶皱。 王礼心道,这只怕是太子妃送给太子的信物之一,才会绘上自己的小像,又装在绣有彼此名字的香囊里,随身挂着。 本来,按理讲,身为夫妻,这不过是稀松平常之事,但王礼不知怎的,却觉背后仿佛有千钧压着,看到画像的那刻就莫名升起一股压力。 “圣上,”王礼低声说道,“可否要让奴才为您处置。”是还给太子,或是处理掉。 萧问渊的手这才松了松,声音淡了淡:“不用。” 王礼应下,并无露出吃惊之色,圣上身为天子,自有做主一切的权力,就算是太子,周身所有之物亦是随圣上生杀予夺,不可抗辩。 即便是掉下来的东西,圣上不想还给太子了,也只能怪太子自己没有好好保存。 譬如这香囊。 龙案的边角摆放着一盏宫灯,萧问渊伸出修长手指,挑掉宫灯外罩,温温一笑,将那香囊连同小像一同扔进了灯中跳动的火苗。 纸张一下子就烧作了一团,燃烧殆尽,变成了灰黑色的烟尘。 王礼在旁看着帝王面上的温淡笑意,暗暗心惊。 “王礼。”萧问渊唤道,此时香囊已经随着小像一起,在灯火中化为了灰烬与青烟。 “奴才在。”王礼忙应道,他十分懂眼色地接口道:“到时若是太子殿下问起,奴才就说自己从来没见过。” 帝王对此不置可否,出声道:“你去把太子叫来。” 王礼心中有些讶然,太子……不是才将离开没多久么,但圣上这样做,自有他的用意,于是他转身快步出去,吩咐门口守着的张仪务必将此事办好,才转身回来继续侍奉帝王。 他将宫灯灯盏上的黑灰倒尽,提灯回来的路上,萧问渊站起了身,微微抬眼,对他道:“为朕更衣。” ----- 萧祁离开了两仪殿,好不容易喘过来一口气,伸手下去整理衣袍的时候,左侧却摸了个空。 他蓦然一怔,倏忽想起来不知何时腰间挂着的香囊就不见了。 今日来见帝王之前,他换了件厚衣,多半是赶忙来,一时情急,香囊没有挂紧,想到此处,他忙派随侍在来往的路上搜寻,同时又不免担忧到,若是落在了圣上那里,该如何是好。 方才眼见着圣上就对他动了怒,这种关头若又回去,还是因着找香囊这种事,怕是吃不到什么好果子。 可——这毕竟是宋秋觅亲手做好,送他的信物,意义非凡,若就这么不管,他心里也有疙瘩。 正当萧祁左右为难,在原地踌躇的时候,不远处来了一个人影。 “张公公。”萧祁很是惊讶,“是圣上派您过来有什么事吗,是来找本宫的?” 张仪微一行礼,抬首道:“奴才是奉圣上口谕来的,喊您过去校场。”他面色如常,语气谦和,萧祁左看右看也未看出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因此实在想不到圣上的用意,只得一边纳闷一边有些提心吊胆,跟着张仪换了条路走。 过去的路上,萧祁问了张仪有没有看见他丢失的香囊,但张仪只是一脸平静地摇头道:“奴才并没有看见过殿下之物。” 萧祁有些失望,但也不好多说什么。 此时也没有机会令他多加思考此事,只因,圣上突然又叫他回来的意图尚未明确,而二人又很快到了校场。 张仪让萧祁先进去换上劲装轻甲,他摸不着头绪,便只好依言照做,待他被引领着出来,看见校场中央,身着银甲的帝王之时,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帝王背对着萧祁站着,身姿英挺,脊背宽阔,此时长风猎猎,盔缨亦随风飘扬,他的侧脸冷硬,从萧祁的位置,只能看到他弧度锐利优美的下颌线。 萧祁深吸一口气,上前两步,问礼道:“臣见过圣上,圣上万福金安。” 帝王依旧没有转身,只是用淡薄的声音对他道:“过来。” 萧祁因着紧张,蹑步而行,似乎因此让萧问渊等得有些不耐,他半回头看了萧祁一眼。 眼眸冰寒,仿佛冬日湖泊上凝着的薄冰,碎裂后便是深蓝色的湖水,看不清深度。 萧祁陡然有了一种被寒风夹雪,裹挟着周身的感觉,他呼吸一窒,瞬间加快了脚步,心中自方才升起的不安越发强烈。 直到他顺着帝王的目光示意,走到了帝王正前方约莫五十丈的地方,才得以停下了脚步。 萧祁满头雾水,用眼神询问不远处的王礼这是要做什么,王礼小跑着过来,站在他身侧,以手掩唇,低声道:“圣上说见殿下四体不勤,怠于习武,若日后当真被派去了西北战场,岂不是有损我大雍将士的武勇,便临时起意,欲在此亲自教导殿下。” 说罢王礼低了低头,越发恭谨道:“能得圣上亲自教导的人寥寥无几,此乃圣上对殿下的重视,殿下可一定要刻苦学习,勿要辜负了圣上的期待。” 王礼的一番话让萧祁更加糊涂了,他说圣上要教习他学武,可眼下圣上距他有一射之地,这要如何教习? 王礼看清了萧祁眼中的疑惑,却只是微微一笑:“殿下稍安勿躁。” 说罢,他提步离去,很快又折身而来,这次手里拿着一个苹果,在萧祁不解的目光之下,抬手将苹果放置在了萧祁的头顶。 “殿下从现在起,可勿要动了。尤其是待会,圣上引箭的时候。”王礼提醒道。 萧祁这才震惊地发现,原来他居然成了一个活靶子。 他远眺过去,见圣上正慢条斯理地从旁侧的侍卫手里接过弓,尔后不紧不慢地调整着弦的松紧,涂上松香,指尖在几根箭矢之间来回徘徊,迟迟不定。 这对萧祁来说,无异于一种心理折磨,就好像临刑之前,刽子手的铡刀迟迟不落下,偏生在那里慢悠悠地临阵磨刀,磨出声响,晃着银光。 但他却还是动都不敢动弹一下,担心惹怒了帝王,或是因着自己的动作反令箭矢射歪。 紧张的内心将外在的时间流速无限放缓,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见萧问渊缓缓举弓,悠悠搭弦,心中居然略微放松了一些。 但见帝王弯弓似满月,蓄势待发之际,萧祁的心还是骤然地停跳了一拍。 直到箭矢射出,铮鸣一声,飞速向他袭来,萧祁全身僵如石像,关节好像被冻住了,血液加速,热气上涌,脸涨得通红,眼睁睁地看着箭羽如飒沓流星,带来一股呼啸而过的疾风,直直地冲向他的面部。 在一瞬之间,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罡风带着劲疾的力道,扑面而来,死亡的气息从未距离他如此之近,巨大的恐慌之下他甚至忘了闭眼,只是愣愣看着那箭矢将将贴着他的头皮而过,头顶一阵震动,是什么东西碎裂开来的声音。 萧祁如呆傻一般,站在原地,迟迟未动,手心里早已湿透了。王礼在他耳边,足足唤了他三声,才将他的游魂唤回体内。 萧祁陡然回神,额上的虚汗后知后觉地冒了出来,他脚步不稳地回头一看,箭矢早已钉在了后方几丈外的墙上,而方才的苹果,四散了一地。 后怕顿时一齐涌了上来,恍惚之间险些跌倒,还是借上前的王礼支撑倚靠了一下,才不至于当众失态。 眼见萧祁战战兢兢,王礼却笑呵呵地安慰道:“殿下别担心,圣上的箭术自小在诸皇子当中就行列第一,后来在西北战场上日益精进,还从未出过差错。” 不过,王礼没有说出来的是,圣上当年,正是亲自挽弓搭箭,一箭射中了高居城楼之上的五皇子头颅,敌人因此方寸大乱。 萧祁麻木地道过谢,却并没有觉着心里受到了多大的安慰,他只是僵着身子想到,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个地方。 所幸帝王今日似乎也并无久留他的意思,只是维持着淡漠的神情,将手中弓箭丢给侍臣,解起手上的护腕。 萧祁被叫到了一旁听训:“可有看清方才朕是如何射箭的?”声音淡薄冰凉,听起来就没太大的耐心。 萧祁本想下意识摇头,又猛地反应过来,赶紧改成了小幅度点头,只是,点头的姿势,多少有那么几分没有底气。 帝王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心虚,顺势道:“那好,过几日就是冬狩,西域几国皆要派来来使,其中不乏王公子弟,只望你克勤克勉,无怠无荒,拔得头筹,展露我天.朝英姿。” 此时无论萧问渊说什么,萧祁都得应下,应下之后才发觉帝王说的是什么,懵然之后迅速升起了惶然。 他一介京中宗室子弟,自幼便锦衣玉食,如何能与那帮在大漠莽原上摸爬滚打长大的戎人比较。但帝王此时语气郑重,严正肃然,萧祁更不敢在这关头提出异议,害怕又被拉回去继续当活靶子。 见他面有不豫,萧问渊适时道:“若担心自己学艺不精,可随着向朕请教。”帝王说这话时,面上带着一层薄笑,眼角亦是温和的舒展弧度,仿佛十分关心自己的太子的学业功课。 “臣叩谢圣上隆恩,圣上今日屈尊教习,臣已明白了其中精髓,只需回去花费时间融会贯通,不敢再劳烦圣上了。”萧祁吓得当场跪下,急忙表示自己不再需要劳驾帝王。 他就算练武,也没必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此时的萧祁早已将香囊之事忘得干干净净,满脑子都是如何在短时间内令武艺突飞猛进,才不至于让圣上责难。 却没有注意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圣上见他保持沉默,一言不发,难得的,眼角的温和神色,真切了几分。 ----- 一番折腾,萧问渊换好衣服,回到殿中之时,已是到了晚膳时分,张仪已经贴心地将那支寒梅插在了一个白釉素瓶中,放在了龙案之上的一角,花瓶素雅,更显得寒梅清冷傲然。 帝王凝睇了梅枝一会儿,忽伸手以指轻托花瓣,轻声道:“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1) 似是微叹怜爱,又似是轻嗤,似是借物思及折枝而赠的主人,一如这柔弱美丽的花枝,劲节坚韧,孤傲清冷,又似是念及午后落下香囊的萧祁,讽其不自量力。 王礼守在旁侧,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在此时发出任何声响,只独留帝王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而此时的宋秋觅,经过一些时日的修养,终于身子好得差不多了,她穿着厚实的衣服,在彩笺的搀扶之下出了门,望着外面开阔旷远的天空,清瘦疏落的枝叶,才陡然真切地感受到,冬天是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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