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依稀记得,那时先帝尚为皇子,她虽为先帝正妃,但并不倾心于先帝,亦不喜日日消磨于后院,等那不知何时回来的夫君叩响门扉。” “她出身名门,因着外祖的筹谋,才嫁给了先帝,但她从未放弃过逃离先帝身边,外祖去世之后,舅父当家,舅父与外祖不同,相比让本就繁盛的家族势力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他更在乎亲妹妹的幸福,母亲因此也看见了希望,有了自己的打算。” “虽然她的计划很快就被先帝察觉,并导致被软禁监视,但她也依旧不曾放弃,总是一次次地探索着脱离的机会,纵百折亦不挠。朕那时太小,心疼于母亲的日渐消瘦,但理解不了大人复杂的世界,便只会懵懂地问她,为何要这般与父亲作对,白白折磨自己,她却只是笑笑,摸摸朕的头,说,人的自由,是世间任何事物都无法衡量的。” “待朕长大些,便会明白她今日追寻之物是何等的珍贵,以及追寻的意义。有一次,夜半时分,朕朦朦胧胧间醒来,看见母亲在床头看朕,她望着朕,忍不住眼眶湿红,不住地流下眼泪,凝成了一根长链,她说,她此生对不起朕,无法担起一个母亲的职责了,朕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隐约已感觉到了什么不同,于是尽力坐起身来,抱着母亲,说“阿娘,你不必管我,做你想做的事情便好。”朕无法离开,但却没有资格阻挡母亲摆脱自己的命运。” “母亲用力地回抱了朕,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她终于松开了手,当她离去之前,最后一次回头望朕的时候,朕在她的眼中看到一种十分独特的神采,那是一种坚毅,一种渴望,浸在她尚未完全干透的泪意中,却折射出明亮若星辰的耀眼光彩。见到这种光芒后,朕心中仅剩的伤感也消失了,因为朕在那一瞬突然明白了她的意志。那是朕最后一次见母亲,却将那最后一眼的光,记了足足半生,成为午夜梦回之际,也难以磨灭的记忆。” 帝王突然顿了顿,似乎在构思在该怎么说出后面的故事,宋秋觅感觉他的声音越发低沉了些,似乎被夜风自远方带来的凉意侵染了,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她的心亦微微一沉。 “那夜很是漫长,夜深孤寒,朕迟迟没法入睡,到了后半夜,隐约听见窗外传来兵戈之声,朕从床上坐起,远望着窗外,看见无数宫灯点亮夜幕,人影晃动,嘈杂不堪。后来,过了很久,朕才知道,那夜是先帝兵变逼宫之夜,而母亲,预备趁着他忙于夺位,趁乱逃离。” “那晚快到天光熹微的时候,朕的房门被人推开,朕回头去看,发现是先帝走了进来,他一身重铠,沾染着血腥气味,他的甲胄铁靴敲击在地面上,腰间的佩剑晃动,发出沉重之声,是彻骨的寒意。他来到朕的面前,没有任何表情地对朕宣判道,朕的母亲死了,死于不安于室,叛离夫主,多次违抗,早已是大逆不道之极,从前是他容忍,但他今后会是这大雍的至尊,不会再需要如此不本分,德行不配的妻子。日后朕会被交给他的侧妃,也就是不久后的淑妃抚养,没人会记得朕母亲存在过的痕迹。” 帝王说这些话时,面色很是平静,像是这些过往的回忆与历史,早已在他心胸中徘徊无数个来回,如今再次触及,已经足够适应。 但宋秋觅从他略微绷紧的耳侧肌肤来看,他此时不可能像他表面上的那般心无波动。 帝王的话语,犹如将一颗巨石投入深潭,留下沉重的声音,高耸的水花,以及久久不能平息的回响,巨石入水之后,直直下落,直到沉入心底那不可见的幽微之地。 他说的并不算多,只是简要的叙述了当年往事,但宋秋觅仅仅是作为旁观者,就感同身受地生起了难言的哀戚,更无法想象,帝王当年,以至于这么多年的漫长岁月中,是如何独自舔舐伤口,忍耐苦痛与悲伤。 萧问渊的声音很轻,仿佛要轻到,飘到她的心间,也不会落下,又很重,重到每一个字的重量她都无法承载,只觉呼吸困难。 “朕头回见你时,第一眼想起的其实不是你的父亲,而是朕的母亲。当时,你其实不需要说什么,也不需要做什么,仅仅是你的眼神,朕便知道,朕想帮你。” “你的眼神与当年母亲的眼中含着同样的光芒,那是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信念,也是如此地令人心折,朕最开始的想法很简单,朕想拯救多年前在寒夜中消逝凋零的母亲,也想拯救当年太过弱小无力的自己。” “先帝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或许他会寻借口说自己身为天子,岂可耽于儿女情长,但朕从来不认为,作为君主的责任,和肩负为人的品性,是相矛盾的事情。他总是许下温柔的诺言,给那些女子,却转身成为伤她们至深之人,对于亲生子嗣,他维持并享受着君父的威严,却丝毫不顾人伦与人情。为君,他平平无奇,为人,他一无是处,只是平白让许多人成为了他膨胀欲.望中的牺牲品。” “因天生的尊贵出身,而产生的过剩傲慢,令他唯我独尊,逐渐产生的过于嚣盛的自大,摧毁着周边亲密之人,也摧毁着他自己,到最后,他疑神疑鬼,忌惮任何人,再也无法获得心灵的平静,也彻底走向了毁灭。他的子嗣凋零无存,他的荣光不复再现,他的皇位与龙座,凝着他颓死于前,暗红的血液。” “朕知道,这是他应得的报应,最后的时刻,他众叛亲离,也不是朕所为之,朕亲手了结了他,洗刷了母亲的冤屈,但这却并不能让朕得到太多的宽慰,失去的,已然是失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萧问渊略微侧目向宋秋觅:“后来,当朕看见你和萧祁之后,莫名就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往事,其实这样的事情世上或许有很多,但不是人人都能有你一般的勇气,并有能付诸于行动的计划,并愿意为之不顾一切地全力施行,而脱离自小依存生活的环境,所受的世间教化。” “朕很欣赏你,愿意为勇敢之人的勇气买单,朕也想看看,得到了帮助的你,会生起怎样更加耀眼的力量,能否拥有光辉盛大的结果。” “所以,从最开始,你便不必对朕深怀感激,因为朕也是在帮自己,走出曾经的深渊。而真正拯救你的,从来都是你自己的勇气。”帝王的眸光微微垂落在少女姣好的面容上,绷直许久的面,难得流露出一丝温柔。 机遇从来都是留给有准备,并且敢于行动之人,因为机遇稍纵即逝,只有这种人,才能抓住它。 也许有人觉得某些人能成功或者得到了某些旁人得不到的好处,是因受到了上天的垂爱,但若是不曾勇敢试过,又怎知幸运到底藏在何处? 所以萧问渊从来都觉得,宋秋觅配得上,他所给予的一切,这不是她的幸运,而是她所应得的。 如今这天下,胆敢如他们初识之际,在他面前那样说话,为自己争取机会的,寥寥无几,更不用说能头脑清晰,有条有理地将自己的意图表达清楚,想要得到什么,愿意付出什么。 若说他令许多人惊奇的赏识是她额外的幸运,只因恰巧触及了他幼年的记忆的话,那那些人也应当看到,她在此之前,是凭借着自己,独自走到了他的面前,甚至拥有自断一指的魄力。 更何况说,认真细论起来,让他下了当初助她的最后心思的,还有宋潮生的缘故,但就算是这方面的缘由,也不是她平白无故的幸运。 因她认真习读了她父亲留下的书和手札,饱览其中的思想精髓与知识。虽然父母早逝,但留下的教导仍让她知道,并记住且实践了,逆境之中也不忘学习,提升自我的重要性,因而才养成了与她父亲类似的性子,不卑不亢,清冷有节,又善学喜进。 虽在备受漠视的环境中长大,但终是开成一支幽香仙灵的洁白花朵。 当然,以上都是帝王最开始的心思,再往后,便慢慢地变了味道,越发地向无法控制的方向演变。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1)一入误终生。 萧问渊微有些暗沉的眼眸,如这夜色一般深黑,无法窥探到有多深邃,他将目光落在宋秋觅的身上,落在她微微凝起的眉头,落在她浅浅翘起的眉梢。 从他知道,原来自己的心,也是不可控制的那天起,他就已经将一切的主导权,交给了命运的安排,交给了她,或者说,她就是他的命运本身。 任情感肆意流淌,任其经过高山之巅,经过险峻峡谷,采集雪水,汇聚雨露,经历过静寂无声的漫流河滩,也经历过暴风雨中汹涌奔腾的宽阔江面,东流而去,再无回头。 而她,终是成了他的掌舵者,他漫长旅程唯一的终点。 方才帝王注视着宋秋觅的时候,她正在思考先前的一些事情,才有了他所看见的凝眉。 她忽然意识到,帝王所讲述的,他母亲的故事,与她与萧祁之间,是何其的相似。 或许萧祁看上去没有故事中的先帝那般无情,但谁又知先帝二八之时,是不是也曾是个并不太坏的少年呢? 周边的环境,浸染已久的权欲,以及世俗的并不完备的价值导向,会逐渐改变一个人,或许经年之后,面目全非,连他自己也认不出,年少时的自己。 宋秋觅后知后觉地再次于背后生起一层冷汗。 也只有如萧问渊这般,童年有着不同于人的经历,并意志坚定之人,能牢记本心,矢志不渝。 宋秋觅沉思良久,今日过后,她又明白了许多从前领悟不深的问题,当她终于从思绪中抽离,转头看向萧问渊时,却发现他在旁侧,已经不知道看了她多久了,但却一直没有打扰她。 宋秋觅有些抱歉,不小心忽略了身侧之人,帝王却并不介意,反而拎来酒壶,为她倒上半杯,低声询问:“所谓对月酌酒,举杯消愁,可要饮上一点。” 宋秋觅也不忸怩,径直接过了酒杯,抬首便是灌下了一大半,纵使酒液熏得她脖颈泛红,她还是故作豪迈的道:“好酒。” 帝王知道她是故意对他做出这副样子,想冲散方才的伤感,于是看着她,轻轻缓缓地笑了起来,也给自己满上一杯,仰头喝下。 两人倚在邀月台的栏槛边,看着天上的月亮,宋秋觅忍不住也笑了起来:“我们对月酌酒,可惜月亮只剩残缺蛾眉了。” 今夜已是廿七之日,再往后数几日,便是朔日了。 宋秋觅不知不觉中喝了好几盏酒,此时酒意上头,一下子少了许多平日里的拘束。 甚至在方才说话时,扯住了萧问渊的袖子,用力摇着,让他同她一起看月。 帝王却没有看月,而是看她。 夜里的花骨朵喝醉了酒,不如白日那般娇羞地躲在叶子后面,而是晕红着花瓣,蕊尖,大胆又热情地绽放,引来爱花之人为此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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