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海生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脸色白得吓人,冷汗遍布额头。 张仪的话,他们自然不能认,否则不仅仅是他礼部的官位丢了那么简单,怕是整个国公府都要面临抄家灭族的大罪。 “公公明鉴,我等绝无此意。”他急忙否认,可是从前的他哪遇到过这等场景,慌乱之下,除了这句一时就说不出别的话来了。 反倒是宋阁老先缓过来,支撑着一把老骨头,颤着声音说道:“之前是府上出了差错,负责此事的管事老身回头就将他发落了,太子妃出于宋氏,是整个宗族的荣耀,岂敢轻慢。” 宋阁老用力地咽了一口气:“这次太子妃回门,原本就打算补上这些错漏的,想来东宫的大人们管理一些寻常产业自然不在话下,先前是我等浅薄了,这就将太子妃父母留给她的产业尽数交给她。” “至于太子妃娘娘的嫁妆,府里除了会按国朝先前的例子补齐份额以外,娘娘还可另外从府中库房里挑些称心的物件,鄙陋之物,不求上心,只希望能闲暇时供娘娘赏玩,博几分欢心,便是整个国公府最大的荣耀了。” 宋阁老的声音很苍老,但到底是从前在朝中见过世面的,此时稳住了场面,没有令局势继续恶化。 宋海生在旁边听得一脸懵,听到父亲说要把库房打开,任宋秋觅挑选的时候,脸上刷地一下变化了几个颜色,等宋阁老一说完,他就忍不住凑上去,弱声道:“父亲,这……” 宋阁老没有理他,只是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宋海生一下就噤声了。 张仪没有马上对他们的话做出回应,而是转头看向宋秋觅,恭敬道:“不知太子妃娘娘怎么看?” 在张仪站出来开口的第一时间,宋秋觅一下子就明白了圣上派他来的用意。 圣上日理万机,权掌天下,但似乎比她都要更清楚,她家族中的龃龉。今日回门之前,她虽然料到不会这么平静过去,府里的人大概率会发难找事情,有所准备。 但若不是圣上的安排与威慑,单她一个人,应付这些豺狼虎豹,到底还是有些吃力。 此时心中的感佩已不知道如何用言语表达,见张仪问话,她自然而然地接住了。 宋秋觅微微一笑:“有劳张公公费心了,并无什么不妥之处。” 有了圣上钦点之人作为见证,以后无论国公府用何种手段,都不可能去侵吞她的财产了。 更何况——他们也不敢。 宋秋觅幼时曾听说过,国公府之所以有如今的地位,与其在当年皇位之争时站对了队,立下从龙之功有着莫大的关系。 而在先帝朝时,影响力不输于宋家的几个世家,如今已销声匿迹,再无踪影。新帝的雷霆手段之下,往日的辉煌灿烂一夜间成了土灰,如何不令所有人胆寒。 那时她还小,身边人没与她说太多,只是在讳莫如深间偶尔提起过,当年东市外七天暴雨也冲刷不掉的血色,摞成一面墙的狰狞头颅,以及城郊乱葬岗里,身着华贵衣袍却无人收尸的无名尸体。 国公府里的不少人,就是踩着那些尸首爬上来的,享受了荣华富贵的他们,忆起往昔的阴霾,没有谁会生起一丝不服的心思。 宋海生也是一时脑子不清醒,现下反应过来,嘴巴紧紧闭着,比谁都安静。 宋秋觅重新将目光移到宋阁老和宋海生的身上,唇角的笑意更加真切了几分:“不知府中库房在何处,有劳两位大人引本宫去了。” ----- 宋霜眠因只是侧妃,并没有与萧祁宋秋觅他们一处接受府中众人的接待,而是去了她的母亲,宋二夫人李氏的院子里。 前几日她的信送到了国公府,府中之人都震惊于圣上对太子的发作,彻夜不眠探讨了番对策,李氏也有所耳闻。 不过相比那些老爷少爷,她更关心的是自己女儿在东宫的处境,担心她因太子的事受了波及。 “娘,我没事呢。圣上就从来不是温和之人,太子这几日不也无什么事吗?说明不是什么大事。”宋霜眠安抚着宋二夫人。 宋二夫人这才稍微放下了心。 她握着宋霜眠的手,关切地问道:“太子平日对你可好?” 宋霜眠一下子想到了萧祁这几日对她的态度,脸上的笑容僵了下来,但为了不让宋二夫人担心,她掩盖了面上的不自然,低声说道:“太子对女儿很好,不然大婚那日也不会宿在女儿殿里了。” 一提到这件事,宋二夫人的神情光彩四溢,先前,宋秋觅的未婚夫一朝得势,成了尊贵的储君,她可是呕气了整整几个月,后来,府里的人想运作眠儿成为太子妃,被太子一口回绝,最后只能以侧妃身份入宫,还是被宋秋觅压了一头,她又整宿整宿地难受,睡不着觉。 那些日子掉的头发,比她十年都掉的多。 所幸听闻太子婚后,对眠儿颇为宠爱,甚至落了宋秋觅的面子,令其成为有名无实的太子妃,先前强行咽下去的那口气,一下子又活了过来。 她的面上笑开了花,拉着宋霜眠不放手:“女儿呀,你别看你现在只是侧妃,这男人的宠爱和背后的家室才是立足之道,等将来太子登极,你至少也是贵妃,那时候,只要他对你上了心,皇后之位也未尝不可啊。” 她没有说女儿取而代之宋秋觅成为太子妃,是因为她知道此事萧祁做不了主,但日后的事,可就说不准了。 “母亲慎言。”宋霜眠吓了一跳,“您这话可别对其他人说,今上正是盛年,若被旁人听去,不知道会给咱们安排什么罪名。 她没有想到,自己这个久居内宅的母亲竟然如此胆大,她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窗外,想起坊间关于锦衣卫无孔不入的各种传言,心尖打了一个冷颤。 两人正说话间,有个侍女从外面小跑着进来,细声对着她们汇报了前院发生的事情。 宋霜眠与宋二夫人愕然对视,看到了彼此脸上不可置信的表情。 宋二夫人额头上青筋弹跳着:“这不可能!你当初出嫁的时候,都没有从府里的库房中随意挑选过东西,她宋秋觅凭什么可以!” 宋二夫人这些年在宁国公府管账,知晓府中的库房有多少好东西,许多都是老国公收集的宝物,她虽然参与管账,但是也染指不了里面的东西,之前宋霜眠出嫁的时候,她也只能想办法塞些值钱的物什,真正有价无市的那些宝贝她是一个也动不了。 宋霜眠一开始也不愿意相信,但听说是圣上身边的张仪公公参与后,她浑身一下子就泄了气:“唉,圣上最重规矩,这次我们国公府落了把柄,被圣上恰好撞见了,也只能认了,没有旁的惩处就是万幸了。” 她也没想到,宵衣旰食,决断天下大事的帝王,会没事刚好去看宋秋觅的嫁妆单子。宋霜眠并没有觉得这是帝王故意针对他们,只当是那位的无心之举,日常理政之余的顺手罢了。 宋二夫人没有像老爷们一样在朝中呆过,又没有像女儿一样进过宫,一时有些接受不了:“我不管,这分明是让宋秋觅踩到你的头上去了,她是又风光了。” 她皱着眉,原地思索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什么,紧紧看着宋霜眠说:“眠儿啊,如今你可要抓紧一件事了。” “什么?”宋霜眠不解问道。 宋二夫人以手抚上女儿的脸,看着女儿娇美的面容,目中满是期待:“你加把劲,多把太子笼络到你的殿内去,争取早日怀上皇嗣……” 她志满意得地笑道:“如此一来,生下太子的长子,就算是宋秋觅,也得看你三分脸色。” 宋二夫人似乎已经想到了日后成为皇嗣外祖母的场景,眼角都笑出了细纹。 宋霜眠却没有母亲这么乐观,她蹙了蹙眉:“那若是宋秋觅先生下孩子呢?”想到近几日的情形,她心中更是沉了一沉,太子下次再去她的殿中,也不知道会是何时,也就母亲不知道东宫的情景,才会这样说。 没想到,宋二夫人听她这么说,却一点也不慌,反而自信地挑了挑眉,斩钉截铁地说道:“不会的。” 见女儿一脸困惑,她犹豫了一会,才说出了个秘密:“有一件事,为娘一直没有告诉你,那宋秋觅,是个不能生养的。” 看到宋霜眠露出了震惊的神情,宋二夫人更得意了。 若不是早就知道宋秋觅宫寒,天生气血有虚,难以生子,早在她和当年尚是南安郡王府世子的萧祁勾搭在一起的时候,她就会想办法破坏了。 一个不能生养的女子,纵然嫁进了郡王府,也没什么出路。何况郡王府并无实权,南安郡王妃又是出了名的不好相处的婆婆,所以宋二夫人当时只是作壁上观,等着看宋秋觅的笑话。 等着等着,却没成想宋秋觅走了狗屎运,她看不上的萧祁成了当朝太子,一下子成了炙手可热的贵婿。 但最后还是给自己的亲生女儿铺了路。宋秋觅要怪就怪她自己先天不足,命不好父母早逝,她也只是一个为了自己孩子费尽心机的母亲而已。 宋霜眠半晌才从自己母亲的爆炸性消息里面回神过来,面上还是存着未完全消散的惊异:“居然是这样……”她喃喃道。 须臾之间,她突然有了底气。就算萧祁现在烦了她,但只要她耐下心来,总有一天,能让他发现,她比宋秋觅好得多。 没有一个男人是不渴望拥有自己的子嗣的,尤其对于皇储而言,事关江山社稷,地位稳固,只要她生下萧祁的长子,而宋秋觅无所出,到时候在萧祁的心中,孰重孰轻,自不必说。 ----- 未时六刻,内阁次辅及工部,户部几位重臣议完小朝会后,躬身退出了两仪殿。 帝王淡淡地扫过方才留下的奏报,视线移到远处的书架上,逐渐变得幽深。 他方才听着臣子们略有些吵闹的争执,忽然忆起了多年以前,也曾是朝中次辅的宋潮生,那时他年仅二十又五,是大雍建朝以来最年轻的内阁成员。 相比于方才离去的那位,宋潮生思维敏捷,条理清晰,声音清冷沉着,叙述政务时若清泉流过,泠泠入耳,听时只觉清新,永远不会让人烦闷。 仿佛再棘手复杂的事情,在他手里也会被轻而易举地理清,给出对策,写成奏报,呈到天子的案上来。 萧问渊曾对他说过,他日吾为君,汝便为相,明君贤相,千古流芳。 见帝王盯着远处墙上的铜镀金珐琅嵌珠西洋挂钟,王礼默默地说了一句:“圣上,这个时候,太子妃应是还在宁国公府中。” 萧问渊闻言,不轻不重地看了他一眼,没多说什么。 王礼在心中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方才大着胆子揣测帝王心思,所幸猜对了路子,没有被责罚。所以才说,身为天子近侍,最是为难,做多了是错,做少了也是错,太过僭越,会令帝王心生忌惮,太过愚钝,会令主君难以称心应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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