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松节眸色阴沉,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拔了他佩刀,森笑:“我既来了,你还担心什么?” 他几乎没有迟疑,亦忘了瞻前顾后,径直提刀下石阶。那都吏与差役忙跟在他身后,把他衬得更像个玉面修罗。白婉几乎一眼就从人群中看到他,原来的种种猜测,在这一刻得到了印证,脑海里不禁嗡的一下,脸色煞白。 她不知他要干什么,亦不知自己现在要做什么。柳相见状,讶然起身。 他想让白婉躲到他身后,不承想陆松节横刀忽地刺进亭柱,环视四周:“谁今从大理寺逃了,自己站出来,免牵连无辜,连累大家陪你等下去。” 他的举动与平静的口吻反差过于巨大,乃至亭中骤起沸议。 随即,陆松节撩袍坐在都吏搬来的榆木椅上,幽幽盯着白婉。他亦一眼看见了她,见她穿着滑稽宽大的袍衫,戴着不合适的帽子,心底便似有火烧。烧得他无法理智。 有人认得陆松节的官服,亦有人不知,但看那鲜红的颜色,便知他来历不小。且他年纪轻轻,眉目周正,眼角下泪痣嫣然,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最近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那位首席阁臣。 论理,即便大理寺真的逃出重犯,也用不着他亲自来抓。 都吏和差役围住了小亭,只许人一个一个出来,柳相只觉陆松节欺人太甚,要上前斥责,还没走出去,便被白婉低声叫住。 “算了,师父。让我去见他吧。” 总归躲不过去。白婉想过可能会被陆松节发现,但绝想不到他会如此兴师动众地抓她。她不知,陆松节也不知,可他只是盯着她,想,他应是疯了。从知道她忽然要走的那一刻,就快要疯了。 他本该在衙署里和各部尚书论所谓的国之大事,可现在他坐在这里,脑子里再容不下所谓的规矩礼法。 少顷,他看到白婉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她直视他,眸底似有若月色碎裂。 * 白婉被差役押到渡口卫所,差役们识趣退了下去,门一带上,陆松节便再无法维持虚假的温和,上前攥紧她两条胳膊,一把将她推向条桌,狠狠瞪她。 “婉儿,你到底在干什么?” 白婉的后腰冷不丁被磕了下,疼得她皱眉。 他的盛怒,白婉不止领教过一次,既然入了他的手,她亦没什么好伪装,便淡笑了笑:“你已经看到了,陆松节,我想离开盛京。” “离开?为什么不告诉我,还乔作阉童?” “你不知道吗?”白婉掀起睫羽,试图从他眼底看出对她的一丝怜悯,可惜她没有。她只得道,“因为我就是怕你像现在这样待我。” 她说得轻飘飘的,叫陆松节烦乱,她不知为了堵住他,他今日有多不体面。他暂且不去想这件事带给他的后果,斥道:“婉儿,我不是说过,你父亲那边我已经妥当安置,你乖乖留在盛京,留在我身边,为我生个孩子……” “够了。陆松节,你这算什么?莫说我现在没有孩子,便是被你强迫怀了,你叫我在哪儿生?以什么身份生?”白婉无法想象,她在那个小宅没名没份诞下婴儿的情景。 陆松节眸光轻颤,却似听到了句让他感到有所救赎的话:“所以,你亦想怀的对吗?你只是不喜欢在那个地方。好了,婉儿,你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在那儿待很久的,孩子也不会没有名分,他的父亲,可是大靖朝首屈一指的阁臣。” “相信?”白婉蓦地笑了下。 他不知道他这人最不值得信任,且口吻越诚恳,越不足信。白婉的手不禁轻攥住他的衣襟,凑近他,一字一句道:“陆松节,你又忘了,我并不喜欢你。直到现在,依然如此。” 她说的谎不多,却更能伤陆松节,好似根锥子,把陆松节这些日子好不容易黏合的菱花镜再次扎成碎片。陆松节眸光微抖,人亦怔住。 缓了会,他揩了揩眼角,却是惨淡地笑出声。“呵,直到现在也不喜欢……那么婉儿,”陆松节又逼近她,森然质问,“你喜欢的还是那个远在北边吃风沙的萧于鹄?你信不信,我现在立刻派人杀了他。” “陆松节!你不要发疯!”白婉恼道。 “我是快疯了!”陆松节亦恼,胸口剧烈起伏,眼前光影炫目,脑子都不太清醒,“婉儿,你是我的妻,只要我陆氏还认你,你就哪也不能去。即便死,你也哪也不能去!” 他说着,五指拢住白婉的手,她越挣扎,他拢得越紧,直到她被他牢牢攥在掌心。 白婉不禁慌了神,懊悔如此激他。她大睁眼,看着那张比她更哀伤的脸,还不及说话,便被陆松节扣住脑袋。 “我会杀了萧于鹄……”陆松节喃喃,又替她撩了撩额前的碎发,道,“婉儿,若你忘不了他,我可以替你忘记。” 他用这般平静的口吻说这句话,比从前气急败坏说的时候更笃定。白婉只觉心头一梗,不禁狠命推搡他,却被他圈得更紧。 白婉发抖道:“陆松节,你杀了他,是希望我也愧疚而死吗?” “婉儿,我也是不得已的。”陆松节伤道,“婉儿,你别和我说死这样的字眼,我不威胁你,好了,我不威胁你。”他安抚她,又诚挚地恳求起来,声音渐哑,“婉儿,我十八岁就认得你,难道在你心里,少年夫妻的情谊,也比不上一个阔别已久的故人?我才是你的丈夫……婉儿,是我离不得你。” 他总说,只要她怀了他的孩子,就离不得他。可现在,他终于发现,那个总在攥紧她的人,根本离不开对方的人,是他。 他这样低声下气,揉捏白婉的心肠,搅得她烦乱。 可他从来如此,一边伤害她,一边又说爱她,叫她该怎么办? * 子夜,陆松节亲自把白婉送回了小宅,许是怕她又跑,不顾她的反对,借调了几个京营护卫守着宅门。他为阻拦她捅的篓子还没解决,不得不星夜折返衙署。 徐太安亦得知了消息,顾不得睡觉,拉着他到议事的正厅外,足足数落了半个时辰。 兴许普天下除了皇亲国戚,龙袍天子,也只有徐太安能这般骂他。 乃至翌日早朝后,徐太安也不解恨,出了太和殿,仍旧骂他:“陆松节,陆元辅,你这做的叫什么事?如果不是我连夜替你去大理寺打点,给你圆谎,你今天不知该被多少人口诛笔伐。你从前的镇定沉稳去哪了?” “革新之事,容你行事如此乖戾吗?” 陆松节连日歇息不足,只觉头脑虚乏,敛眸不语。 他的脸色苍白得厉害,白婉的话已足够伤他,徐太安这些话,不过是把白婉插进他心脏的刀子,扎得更深些。 疼多一点,疼少一点,终归是疼的。疼久了,他甚至不记得有把刀在里面。 快到紫宸殿,陆松节不禁停下,惨然哂道:“看来,是萧姑娘近来对你笑模样,你高兴了,有功夫管我?” “欸,别拿这个岔开我。”徐太安忽然被他呛着。 默了会,徐太安又由衷感激,“是不是你在萧姑娘面前替我说好话了?你说什么了?” 陆松节没应他。 快到紫宸殿了,不可畅所欲言。 不等他和徐太安入殿,黄玠突然从一侧出来,对他们两位行礼:“陆元辅,徐尚书,昨儿可休息好了,眼圈都这般乌青?” 陆松节在清风渡那一出,黄玠早便知了。这两句不知是关切,还是打趣。但近来黄玠因陆松节丈量土地的条令,闹得不太愉快,陆松节不能太乐观。 他只温声笑了笑:“托黄掌印的福,睡得还行。” 陆松节和徐太安迈步入紫宸殿。 黄玠躬身在后,眸色渐沉,拳头攥紧。 他原与陆松节交好,但陆松节如此“大公无私”,查完了他的庄田,又把注意打到萧素馨身上,当真把他当成软柿子捏。 * 陆松节入殿时,文宗赵恒正坐在案前翻阅奏疏。 他有心等陆松节,但等他们在跟前站了会,也不搭理,仿佛在刻意磋磨他们的性子。 “皇上。”陆松节不禁提醒了声。 赵恒好似才发现他,缓慢把奏疏合上:“陆师保,徐尚书,朕今日叫你们来,只不过是对还政于六部的事,有所疑问。这儿没有外人,你们可以畅所欲言。” 他的口吻不急不徐,比原来少了许多散漫,看着陆松节。 “六部之权在朕的手中不好吗?为何要分给他们?” 大靖朝立国不久,宰辅之权就被开国皇帝回收,因各部琐事繁多,皇帝不得不把一些事情交由翰林学士处理,久而久之,这些学士组成的内阁便逐渐获得了从前宰辅的权势。但比起真正的宰辅仍差得远,以至,陆松节想发布什么法令,得先写把意见写在票拟上,呈给黄玠所在的司礼监,再由赵恒授意黄玠,是否准奏。 规矩是这样的规矩,可有时候,赵恒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他说的话,不如敬宗管用。 尤其是陆松节,现在可谓一手遮天。即便如此,陆松节却还不满足,叫他把权势分给六部?六部现在都听谁的?倘若连颁令的权力都分出去,他什么也不剩了。 陆松节忙拱手温声道:“皇上,臣绝没有僭越之意,容臣禀句肺腑之言,这天下之权看似在您手中,但那只是镜花水月罢了。从前,六部票拟需要经皇甫冲之手,才呈给先皇。许多东西在递给您之前,已经被压下去了。” “放肆!”赵恒禁不住打断他,“难道陆师保也如此吗?” “臣惶恐。”陆松节和徐太安即刻跪下。 陆松节沉声道:“臣无私心,只是想让各部司其职,为皇上分忧,为朝廷效力。” “这件事以后再议,你们先起来吧。”赵恒尚显稚嫩的脸有了丝愠意。 君权神授,自古皆然。他不同意,陆松节亦不能越过他。说到底,这只是陆松节想恢复旧制,让各部权势更平衡的理想想法,没想到赵恒近来锋芒日盛,开始和他唱反调。 赵恒到底年纪小,想到自己对先生不敬,会被母妃上官氏责难,便又软了态度,叫黄玠给陆松节与徐太安看座。 赵恒与他二人又议了些朝务,二人便行礼出了紫宸殿。 赵恒却不安起来,无端地把黄玠叫到跟前:“黄玠,以后天下只知陆师保,不知朕可怎么办?” “小祖宗,您又发什么梦呢?”黄玠恭顺跪下,笑着给他揉腿。 赵恒瘪瘪嘴。 黄玠和悦道:“无论这天下如何,奴婢的心,总是向着小祖宗的。” “那黄玠,朕现在该怎么办?” 黄玠想了会,垂首浅笑:“奴婢哪知什么家国大事,若小祖宗害怕,奴婢拼了性命,也要护您周全。只是有些事急不得,得一步一个脚印地走。您现在呐,最需要的是向着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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