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庭兰倒平心静气了,充耳未闻,决定转头再收拾她。他看着梁王,终于冷着声音开口,“看来梁公子这两日十分清闲,家中长辈的嘱托,是都抛诸脑后了吗。” 梁王叫他言语一刺,惧意里生出一分不悦来。要搁平日里,他或许服个软便也过去了,可此刻,当着美人的面,他却不想丢这个脸。 梁王不轻不重地回道:“先前去拜访陆公,府上的管事说陆公出去了,想来连日里公事繁忙。这会儿却在汴和楼见着了陆公——可见事儿再多,也是要吃饭的,陆公说是也不是呢。” 说巧也是巧,其实今日,陆庭兰也是来认真吃饭的。他眼下寄居友人府上,管事心细,因江南菜色惯做甜口,恐府上厨子出品不合他口味,特地提了一嘴这间食肆。今日他办完了差,路过时正好瞧见,索性便进门来一尝。 他本在堂上好好地吃着饭,忽然瞥见窗外两个熟悉的禁卫,当即警铃大作,撂了筷子便跟出来查探,谁知竟撞破了这样一番韵事。 陆庭兰身上揽着的皇差里,这个梁王,便是其中头一桩。当日梁王偷摸跑出巡幸的队伍,官家闻讯,索性也将他提前遣出来,嘱咐他一路暗中跟着,务必将这倒霉王爷看住了。 这几年在中京城里,陆庭兰也没少给这位梁王擦屁股,是以虽只长梁王四五岁,陆庭兰平素看着梁王,却看出了看自家不成器子侄的意味,提点管教的话语张口就来。 至于那梁王,自知理亏,向来乖觉得很,谁知今日却忽然有了反骨,竟会出言相抗了。 陆庭兰有几分意外,目光朝谢郁文身上一逡巡,立时明白了其中缘故,面上隐隐勾出一分冷嘲,“梁公子平日里就爱招惹姑娘,行事孟浪,在下受公子尊长之托,是以难免要托大说两句,不好再睁只眼闭只眼了。” 梁王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仿佛没料想到,他会这样不留情面。可陆庭兰却没给他告饶的余地,声音愈发冷淡,眼神都怠懒给他一个,“而今公子身在异乡,更要小心谨慎,行事前多过过脑子,日后切记,莫要招惹不该招惹的人。毕竟此处不比中京,要真出了事,公子不见得还能落着什么好。” 梁王惊怒交加,什么“不该招惹的人”,说的是他陆庭兰自己吧?! 陆庭兰却没再给梁王开口的机会,回头唤了亲随,又一次强行将这梁王给送走了。 这两人交手,倒将谢郁文撂在一边,她乐得在前排看好戏,见那沉郁内敛的陆庭兰,不知今夜是受了什么刺激,竟对着梁王牙尖嘴利地刻薄起来,她觉得有趣极了。 梁王溃败得迅速,谢郁文瞧着他离去,忽然玩心大起,堂而皇之地冲着梁王的背影,扬声说道:“噫,梁公子这就走啦,那改日,公子定要容我还了这一饭之情。” 梁王本来走得垂头丧气,闻言且惊且喜,虽叫人拖着往外走,一边还频频回头,连陆庭兰冷厉的眼神都顾不得了,喜上眉梢地朝美人使眼色,“一定,一定,小娘子可不能食言。” 梁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寻常食客并不会往游廊上过,是以廊下不过疏疏垂了两盏栀子花灯,不甚明亮。此刻徒留谢郁文与陆庭兰二人在场,气氛也登时冷下来。 谢郁文瞧着陆庭兰一张冷脸,虽不怵他,可忽觉意兴阑珊,便也告了辞,临走还不忘提醒他,“陆大人别忘了与郁文的赌约,三日——不是,二日之后,可要乖乖在府上,待郁文来撷取胜利的果实。” 那语气颇为洋洋自得,伴着小女孩狡黠的笑意,眼底眉梢分毫都藏不住。陆庭兰见她这般,心下生出一丝莫名其妙的不悦,卷着适才积下的无名之火,一道发了出来,冷声道:“原以为小娘子聪慧,今日再见,实在叫陆某失望得很。” 谢郁文倒不以为意,径自扶着徐徐朝外走,一边还大言不惭地议论着,“徐徐你别怕,陆大人不是朝我发火,他是气那梁公子。不过陆大人今日这生的到底是哪门子气……哎呀,他回回见了梁王就要生气,徐徐,你说这二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小女孩脆生生的话语,支离破碎地飘进陆庭兰的耳朵,他转过身,神色莫测地瞧着她的背影,不知该作什么心情。 适才将梁王送出门去的亲军,恰好此时转回了跟前,陆庭兰朝他一招手,又向门上指了指,“谢家小娘子……” 那亲军咧嘴一笑,了然应声:“属下省得,属下这就领人护送小娘子回府。”走出两步,又补了一句,“陆公放心,不会叫小娘子察觉的。” 陆庭兰一怔,凌厉的眼锋随即扫了过去,“我近来是不是对你太客气了?” 亲军逃也似的出门去了。 陆庭兰叫他这样一闹,不由漫漫生出了些烦躁情绪。 两日里见了这位谢家小娘子三面,一面比一面叫他觉得,这位谢小娘子欠管教。昨夜之事,还能说她是年纪小,不识朝堂诡谲,今夜的场景,几乎可以说是品行不端了。 大晚上的,独自一人与名声狼藉的公子哥儿喝酒,要是传扬出去,就算她是谢家的女儿,也难免叫人在背后议论纷纷。 陆庭兰愈发坚定了决心。谢忱于他有大恩,便是为了恩公的一世英名,也不能叫她这根谢家独苗长歪了,谢公舍不得修整她,他来修整。 他是为了谢家门楣着想。 谢郁文回到家,倒头就要睡,好容易被赵妈妈哄去了浴池里梳洗,差些又直接昏睡在浴池里。 这一折腾,难免就受了凉,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仍是头昏脑涨的。 徐徐在床边探着身子,“小娘子,小娘子醒啦?” 谢郁文强撑着坐起身子,盯着徐徐发懵了半天,囫囵喝了两杯热茶,才彻底醒过神来。回想昨夜情形,她一把抓过徐徐的手,小声道:“昨晚的事,你可千万别告诉赵妈妈。” “晚啦!”徐徐遗憾地摇头晃脑,“小娘子昨夜闹出不小的动静,赵妈妈急了,一逼问之下小娘子全招了。后来小娘子歇下了,赵妈妈还在房里抹泪呢,说是对不住小娘子的亲娘。” 谢郁文连声道不好,顿时一个脑袋两个大,浑身没了力气,又往床上一倒,扯过被子蒙住头。 徐徐过来拽她的胳膊,“小娘子快起身啦!起来吃些东西,再将药喝了,不然您这脑袋,好些天都好不了。” 谢郁文又耍了会儿赖,才恹恹地起身。徐徐侍候她洗漱,一面觑着她的脸色,问道:“昨晚与梁公子……梁王的事,小娘子还记得多少?” 谢郁文曼声道:“全记着呢,那会儿我全是装的。后来又见着那个平昌公陆大人,才觉着有些头重脚轻。” 徐徐“哦”了一声,想起昨晚的情形,不由满心钦佩,“小娘子装得真是太像了,不过您这是上哪儿学来的做派呀?我瞧着那梁王,都叫您迷得神魂颠倒了。” 谢郁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从前跟着商行里的掌事,上过两回家里的青楼,昨晚我也是急中生智,回忆了一下楼子里姑娘待客的做派,现学现卖的。” 长得漂亮的姑娘,大多都很有漂亮姑娘的自觉,也最懂得如何呈现自己的美貌。只是那份懂,多少在举手投足间带上了刻意,若要谋求什么,轻易便能叫人瞧出来。 可谢郁文不懂。从小到大,谢忱对她的宠溺爱护应有尽有,至于相貌,唯一的评价只是“与你娘长得一模一样”。后来上手家中的生意,人人夸她聪明,有经商的头脑,是以很久以来,“才智”方是她最恃凭的倚仗。从未靠美貌换取过什么,是以她尚没有来得及懂得,美貌是多强大的武器。 男女□□的悸动,她也从未经历过半分,男女间那股子暧昧的拉扯,她也分毫不懂。便是这样的一张白纸,昨晚照猫画虎,单靠着些许肖似的皮毛,反倒大道至简,误打误撞地扮出了份浑然天成的媚骨来。 徐徐再次由衷地感叹,“小娘子是有些天赋在身上的。”顿了顿,又嘱咐道:“不过往后,小娘子还是收敛着些,尤其是这样的事,别叫郎主知晓了。” 谢郁文不以为然,“叫爹爹知晓怎么了?我不是大功告成了嘛,轻轻松松套出了梁王的话来,爹爹就算是知道了,也会夸我好手段。” “哎呀,小娘子你糊涂,”徐徐耐心与她分辩,“郎主从前进士登科,是名满天下的读书人,小娘子这样的做法,郎主不会乐意瞧见的。” 谢郁文闻言,认真地摇了摇头,“爹爹可没教过我这些。”略一思忖,庄重道:“爹爹教我做人要重诺守信,要坚守本心,只要在不伤及他人的前提下,坚持做自认为有价值的事,便是遵循自己的‘道’,如此就是圆满的一生。” 谢郁文满不在乎地说道:“昨日我不过从梁王那里问出来一句话,可没有伤他分毫,爹爹不会怪我的。” 一篇话,正说得徐徐愣神,却见冉冉急急走进来,对谢郁文说道:“小娘子,鸣春楼的钱掌柜方传了话来,说是一大清早,那位陆大人便上楼里来寻小娘子了。” 谢郁文欲哭无泪,怎么还是他?!这人还真上鸣春楼来寻她游山玩水了? 冉冉又道:“钱掌柜已经上城外去寻谢郎君了。”
第15章 陆庭兰在鸣春楼,耐着性子等了大半个时辰,谁知等来的竟是个陌生男子。 钱掌柜亲自领着谢赜进来,恭恭敬敬地与二人引荐,“谢郎君,这位便是小娘子交代的贵客,陆公子。” 又转向陆庭兰道:“陆公子,这位是谢郎君,小娘子的堂兄。” 堂兄? 陆庭兰的目光淡淡落在谢赜身上,思绪却不自觉地游走了。他漫漫地想,前两日得见,谢家这位小娘子,打小众星捧月般长大,很是胆大没忌讳的一个人。可这会儿,却叫堂兄来见他,总不会是一夜之间,忽然学会了小心谨慎吧? 陆庭兰不觉蹙起眉,难不成……是昨夜里的酒,这会儿还没醒么? 他半晌不说话,一时喜怒难辨,目光如炬。谢赜叫他盯得心里直发毛,只好拱手作礼,硬着头皮先开口:“陆公子,在下谢赜,今日受郁文妹妹之托前来,但听陆公子吩咐。” 陆庭兰回过神,却不置可否,淡淡道:“谢郎君是小娘子的堂兄?我倒未曾听闻,谢忱还有个子侄。” 谢赜叫他一句话戳中痛处,心下立时有了薄怒。可顾念着陆庭兰,这人瞧上去气韵不凡,尚摸不清他究竟是个什么来头,只好按捺下不悦,面不改色,“在下原是明州谢氏子弟,家父战乱间投军,转年便死在了战场上,只余我与母亲在明州艰难度日。后来蒙伯父大恩,收留了我与母亲在府上,这才有了活路。” 谢赜说到此,索性自嘲一笑,“在下比不得郁文妹妹,才学平庸,又无甚经商的头脑,不过得伯父庇佑,寄居篱下,混口饭吃罢了。世人不知伯父还有我这样的子侄,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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