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她说完,谢郁文已然想通了其中关窍,点了点头,“这几家庄子的匠人好,出货成色稳定,从前都叫周边的掮客一锅全收了,价钱虽压得低了些,但胜在省心。这回我收了他们的庄子,要做直送商家的生意,省去中间再过一道手,货品更新鲜,能压低损耗,于农户而言,出货价格也能更高些……” 谢郁文叹了口气,“当时他们虽应承我能做,现下看来,还是我大意了。”又横了冉冉一眼,“你也是,怎么不早告诉我。” 视线落在账册上,却默然出了神,一手无意识摩挲着。思忖了片刻,谢郁文吩咐道:“去典当行里挑三个有经验的朝奉,和他们说,若有愿意的,这个月多提半股的出息,派驻到庄子上去,将如何对接商户、如何记册、如何出货供货、如何管理银钱流水,都一一教会了再回来。” 谢郁文说罢,合上账册朝案上一丢,神色尚平静,语气却十分果决,“去和三个庄头说清楚了,一个月为期,若还是在供货上出差错,损耗上下不来,那供货的事我便收回来。脑子放清楚些,勿要好高骛远,大家就挣自己能挣的钱吧。” 冉冉认真点了点头,“小娘子放心,我这就去吩咐。” 待冉冉走远了,谢郁文站起身,舒展了阵四肢,畅快出了口气,嘟囔道:“哎,还是看账舒服,我头都不疼了。” 第二日一早,谢郁文便出城往鸣春山上去。不过几日未见谢忱,期间却经历了一桩又一桩奇事,朝堂官场里的争端,她应对起来仿若蹒跚学步的孩童,每一步都走得惶恐而艰难。 此刻见了谢忱,忽然委屈得想要掉眼泪,“爹爹……” 谢忱倾身,心疼地抚了抚她的脑袋,嘴上却强忍着不松口,仍要扮一扮严父,好让女儿长长记性,“让你别蹚这趟浑水吧,你偏要蹚,现在好了,知道这里头水深了吧。” 谢郁文一撇嘴便要哭出声来,谢忱见状,忙放软了声气,一下下安抚着,在她的背上轻拍,“好了好了,葭葭,是爹爹不好,都怪爹爹让你受委屈了。” 听谢忱服了软,谢郁文心下立时好过了不少。她从小叫谢忱娇宠着长大,难免在谢忱跟前,养出些恃宠而骄的性子,可好在她脑子好,机灵敏锐,撒娇卖乖的事从来点到即止,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总能叫谢忱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谢忱问道:“和爹爹说说吧,葭葭,这回又是遇到什么难题了?” “还是前两日我来问爹爹的,自中京来的陆庭兰陆大人。”谢郁文郑重其事地说道:“爹爹说未曾听说过‘陆庭兰’这个名字,那么‘平昌开国郡公’,爹爹应当知道吧?” 谢忱大为惊讶,“平昌郡公陆寓微?你想问的,原来竟是他?” 陆……寓微?这又是怎么说的? 谢郁文心下微怒,好啊,果然在诓骗她,竟然连名字都是假的,害她白费了一番功夫,绕了好大一圈弯路。 她仍有些不放心,探寻问道:“大约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我瞧着应是个武人,说不定是官家御前的什么统领,应当也是旧日里一道跟从先帝的股肱。”她又站起身来,伸手比划了一下,再三确认,“约莫这么高,这么宽,生得很白净……爹爹想想,确实是平昌郡公,叫陆寓微么?不会有错吧?” 谢忱一时被她手舞足蹈的模样逗笑了,“葭葭,你形容得真差劲,小时候爹爹教你的书都白读了……不过,确实差不离,是这么个人,叫陆寓微,错不了。” 好啊,行了,待稍后登门,她要向这位陆大人好好讨教讨教。谢郁文在心中狠狠地记上了他一笔。 谢忱却慢慢收敛了笑意,正色道:“葭葭,你听好了,陆寓微可不是什么官家御前的统领,他是先帝亲封的京畿三司副督使——三司正督使廖广五十多岁了,随先帝打下了江山后,廖广得封国公,再未视事过一天,正督使不过是个虚衔。葭葭,你明白其中的意思么?” 京畿,三司,督使,副的。 谢郁文茫然点头,细细咀嚼着其中的意味。 京畿五十万禁军,乃是周家天下最为精锐的兵力。禁军分三司,各设指挥使,其上又设三司督使,统领全军。正督使不管事了,那么他陆庭兰……不是,陆寓微,便是全天下权力最大的武将。 谢郁文也叫这个事实震住了。她是天下首富的女儿,爹爹又是助先帝开朝的股肱,寻常王公贵胄,她还真没有放在眼里。可三军统帅……这个名头太大了,后头席卷而来的金戈铁马,隐隐也叫她生畏。 谢忱又道:“虽然枢密院掌军令,名义上,唯有枢密院使,方能调令三军。可实际上,日常训练兵马、调派布防这些事务,话事的定然是三司督使,他陆寓微,名副其实是扼着京畿的要害,周家的皇位坐得稳不稳,尽数要看他陆寓微的。” 四下无人,应侍们早被遣得远远的,仅有他父女二人相对而坐,是以谢忱出言,并没有丝毫遮掩。 此刻堂上静极了。谢郁文茫然地瞧着谢忱,好一会儿,方回过神来,仍有些不可置信,“那陆大人这样年轻,官家为何会封他作三司督使?当年打天下的时候,他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儿吧?” 谢忱转开眼去,目光落在远处,透过山明水秀的春景,似望见灼人的烽火硝烟,“那年周家军攻下兖州,陆寓微便来投军,那时他才十四岁吧,已长得身量魁梧,骑射功夫冠绝军中。转年就叫先帝看上,擢升亲军帐下。” 谢忱回忆着旧事,停了停,方缓缓开口:“据陆寓微说,他幼年失怙恃,流落兖州,可我瞧着,大约原也是官宦子弟,受了前朝奸佞构陷,方沦落到那个地步——他不仅识字,小小年纪竟还晓畅兵法,初辖一营,便常能奇袭打胜仗。没两年便一路擢升,待到周家军兵临京城下,陆寓微已经是帐下数一数二的将领了……当年第一个领军入城的,便是他陆寓微的骁骑。” “也是时势造英雄。”谢忱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天下初定时,陆寓微不过才二十岁,已跟随先帝身边六载,打胜了无数难打赢的仗,攻下了旁人没法子攻下的城池,累累军功,便是封定国公,也不为过。可到底念着他实在年轻,酌情降了一等爵位,封平昌郡公,除官三司副督使,上头还有个正督使,好堵住悠悠众口。总归他年纪轻,往后有的是升官的时日罢,也足见先帝对他爱重非常了。” 作者有话说: 扯下陆大人的盖头来!
第17章 谢忱说得平静,可战火兵戈中的凶险,却似刀剑划破时空,直向眼前刺来。这样传奇的前半生,听得谢郁文的心脏突突地跳。 她凝神去细想那个身影,可无论如何,却也没法将那个清淡甚至略显文秀的陆庭兰,与谢忱口中睥睨天下的少年将军联系到一处。 她忽然生出了五分钦佩,三分踌躇,和两分的惶然,不知前两日她在他跟前插科打诨的胡闹,是不是做错了。 谢郁文心事重重地辞别了谢忱,踱步至园外,正要上车回城去,恰此刻,一驾马车自山径上绕上了山,在近旁停下。 既然遇上了,少不得要驻足打个招呼。却是一名妇人自马车上下来,见了谢郁文,也有几分意外,“葭葭回来了?这样早,是又要往城里去么?” 谢郁文微笑着见了个礼,也不多言,“婶婶好。” 来人正是谢赜的母亲,韩氏。韩氏寡居小叔府上,素来安静居一隅,鲜少与旁人来往,谢郁文亦不常见到她,甚至尚不如与谢赜相熟。 韩氏却做足了场面,与她寒暄了几句,甚至还问了她身边的侍女好,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忽然定在了一位小厮身上,怔了怔,“这位小哥瞧着眼生,是新来府上的吧?” 那小厮侍立在马车前,正是前日里才投身宜园的三胜。此刻三胜叫人点了名,却也不敢贸然作声,惶然瞧向谢郁文。 谢郁文略一勾唇,笑应道:“是不是新来的,我倒没留神,婶婶若想知道这些事,怕是得去宜园问张管事。” 韩氏“哎哟”了一声,连连摆手,赶忙撇清,“我不过是随口一问,小娘子这话说的,倒像是我在有意探听些什么。” 谢郁文没再理会她,告了声罪,便上车走了。 徐徐放下车帘,一脸不解,“小娘子这位婶母,这是怎么了?往日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今日一见,却像是对小娘子留意得很,连身边添新人这样的琐事,都一眼瞧了出来。” 徐徐言者无意,谢郁文听来,却似有所动。只是目下,她实在有更要紧的事需上心,并无心作深想,摇了摇头,“先别管她。” 驾车的三胜得了吩咐,径直往金梁巷陆大人居所驶去,正是前日里,谢郁文盯着梁王所及的那处宅院。 谢郁文不曾下马车,只遣了仆妇前去门上,“我家谢小娘子来拜访陆大人,若陆大人在府上,还请小哥通传一声。” 那门房听差自然知道谢家,一时间犹有几分不信,“哪个谢家?” 那仆妇也好脾气,矜持一笑,“余杭城中,还有哪个谢家?”一手自袖中一探,不着痕迹地往听差手中递了把赏钱。 听差受了赏,暗悔失言,忙开了中门,直将众人迎进正堂,“小娘子赶巧了,陆大人今日尚未出门,您稍待一待,小的这就去通传。” 谢郁文点点头坐下。四下里打量了两眼,约莫可见这座府邸是个规正的形制,当庭的照壁雕画竹林七贤,厅上挂着幅江山图,瞧着并不是哪位名家手笔,却也清雅流丽。 这宅子的主人,大抵是个恬淡世家子弟罢,谢郁文漫漫地想,一丝忐忑也渐平息下来。 这回要见到陆大人了,她的心情又有些许不同。 当日鸣春楼中初见的第一眼,她无端便觉着,那位陆公能叫人信赖,纵然他气场凌厉,里头还有分疏淡,也半点不曾将她吓退,反倒很有些熟稔之感,三两句话,便能你来我往了。 后来他身份几变,一会儿是陆庭兰、陆公子,一会儿是陆大人、平昌郡公,现下又成了陆副督使、陆寓微,一份比一份贵重的头衔,在眼前走马灯似地过,高台上围起了舐血刀尖,她满心宾服之余,到底还是有了距离感。 正想着,却见陆大人亲自迎了出来,淡淡道了声谢小娘子,朝她一颔首,“谢小娘子果然守诺,三日之约一至,便来寻陆某了,看来小娘子是胜券在握了。” 这话说得不咸不淡,底下却藏着不客气,立时就叫谢郁文生出了逆反之心,那一点儿距离感,也刹那间消散了。 先前初闻他真实身份时的微怒,此刻又席卷而来。 谢郁文似笑非笑,回复了前两回在他跟前儿的无所顾忌之态,脆生生道:“您是先帝亲封的平昌郡公,当朝三司副督使,竟然会诓骗郁文一个小女子,连姓名都要作假,是不是太说不过去啦——陆寓微陆大人。”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8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