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寓微神色一滞。此事确实是他做的不地道,只是当时,他身上揽着差事,误打误撞叫谢家人撞上,并不想过早露了身份,哪里会料想到,后头还会生出这许多枝节。 谢郁文此刻定定瞧着她,眼角眉梢的神色丰富极了,有生气、有自得,还有些许期待,满满当当的情绪,那盈盈一张秀脸揽都揽不住,生动得直晃人眼。 陆寓微忽觉心下痒痒的,像被千百根细针刺着,莫名其妙生出些烦躁来。他扭过头,并不去瞧她,胡乱择了下首的位子,远远坐下。 谢郁文见他不答话,又气鼓鼓喊了声陆大人,陆寓微这才木着神色开口,“倒也不是诓骗小娘子,‘庭兰’二字确是长辈赐名,若小娘子能寻得前朝官府造册,上头白纸黑字写着的,便是‘陆庭兰’的名字。” 可那为什么…… “为什么而今无人知晓,也很简单,因为‘寓微’是先帝所赐的字。”没等她再问,他很快解释,“有些事,想必小娘子也听令尊说了,十五岁时某已在先帝亲军帐下,某自幼失怙恃,承蒙先帝垂怜,有幸得先帝亲自加冠,得赐字‘寓微’,自此之后,陆某便以字行,久而久之,本名便无人所知了。” 谢郁文轻轻“噢”了一声,露出了然的神色。虽仍少不了他有意隐瞒,这个解释,倒也算说得过去……咦,慢着,谢郁文忽然意识到,陆寓微的本名既无人知晓,却告诉了她,那是不是说,她是全天下鲜有几个知道他本名的人之一了? 虽不是什么不宣之秘,到底有些不同。谢郁文心下一动,忽觉出一丝莫名欣悦,却不愿叫他瞧出异样来,胡乱答道:“啊……那可真是皇恩浩荡,皇恩浩荡啊。” 陆寓微哪里想到这么多,只听到她语气轻松,应当是不再纠缠前事了,也松了一口气。 谢郁文眼波一转,想起旧约,又朝他盈盈一笑,“该说的话,郁文都说完了,陆大人既然没有异议,那算不算是郁文赢了?” 陆寓微只得点了点头,说道:“小娘子好成算,寓微愿赌服输,往后小娘子若遇着什么难处,寓微能帮得上忙的,小娘子尽管提,只是……”说到此处,陆寓微停住了,目光灼灼朝她望去,“寓微有一个条件。” 怎么回事?谢郁文错愕地一扬眉。说好他答应她一个请求的,却又有了附加条件,这人堂堂的三司副督使,怎么还会耍赖呢? 可与人谈判这档子事儿,谢郁文却经验丰富,当下并不置可否,只道:“用不着往后,眼下郁文就有一桩难处,于陆大人而言,却并不是什么难事,还要请陆大人费心了。” 陆寓微有几分意外,“小娘子请说。” 谢郁文一字一句斟酌着,将那薛昌龄的事,简略与陆寓微说了。一席话说罢,恐他为难,又添上一句,“并不是要陆大人做违禁之事,若那薛家郎君当真犯下了大不敬之罪,郁文定不会为难陆大人,强求陆大人涉险救人。只是而今,薛郎君一时叫人逮去了南京府,音讯全无,薛家上下顿时如无头苍蝇般,也只是想知晓些各中详情罢了——是有些什么罪证,牵出了薛郎君的嫌疑,也好让家人心下有些谱,若是蒙受了冤屈,也好有的放矢,寻些旁的佐证,为薛郎君洗刷冤屈。” “南京府”,“国丧狎妓”,听到这两样关窍之处,陆寓微眉头一跳,神色不由凌厉起来,下意识便想要叱她胡闹。到底忍住了,一篇话听完,停了停,才冷着声问,“薛家的事,为何要小娘子为其奔走?这位薛郎君,是小娘子的什么人?” 谢郁文道:“薛郎君的父亲是爹爹的生死之交,旧日战乱中,更是拿命救过爹爹的命。而今薛恩公后人有难,自然也是我们谢家的事。” 陆寓微“嗯”了一声,只看着她,“就是这样?” 谢郁文略感踌躇,可也知瞒不过他,恐他知晓后,更要疑她有私心,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相告:“爹爹感念薛公大恩,在薛恩公弥留之际,便做主定下两家通家之好,是以这位薛郎君……算是郁文的未婚夫。” 陆寓微玩味着这句“未婚夫”,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一时间心思却莫名失了控,百般心绪杂陈,不知该作何感想。 陆寓微定了定神,撇开那莫名的情绪去。实则这桩案子他是知道的,其中内情复杂,牵扯众多,便是为着谢家的安危,也下意识地想要让她撂开手去,“此事凶险,谢家不该牵涉其中,小娘子别再过问了。” 陆寓微拒绝得干脆,言语间却隐有护佑之意,那股子责备式的关切,与谢忱往常劝她的语气,竟如出一辙。
第18章 谢郁文一怔,不由自主地,便将对面的人了当作谢忱,耍起了惯用的伎俩。 面上堆起了恳切的神色,妙目楚楚望住他,“陆大人,此事对郁文而言十分要紧,如果陆大人不肯帮郁文,那郁文也是要想旁的法子去做的。” 金尊玉贵养大的小姑娘,见过她端稳大气的明媚,见过她初生牛犊纵着小蹄子的胆大包天,可扮着柔弱以退为进,这还是头一遭。 陆寓微与她目光一触,心下竟漏跳一拍,明知她是在耍心眼,却仍没有忍住,心软了。 他缓了缓口气,淡淡问道:“小娘子不惜为薛家涉险,究竟是为着父辈里的情谊,还是为着旁的什么?” 谢郁文郑重说道:“郁文是为了爹爹。爹爹是最重情重义的人,薛恩公以命相救的恩情,爹爹挂怀至今。郁文只是想着,今日若是爹爹在这里,哪怕是那薛郎君自身德行有亏,触犯了律条,爹爹也要尽了全力,去叫他少受一分苦楚,唯有此,百年后再见薛公,也不算有愧于他了。” 大义凛然的一篇话,却戳中了他心中最隐痛的旧事,陆寓微也没再去计较,她这话究竟说得有几分真心,终于松动了口气,只道:“我知道了。” 这便是应允了。谢郁文不由一喜,才扬起了唇角,想要言谢,陆寓微却又打断她:“不过,仍是方才说的,还要小娘子答应我一个条件。” 到底还是没能将他糊弄过去,谢郁文略感挫败,可是怎么办呢,如今是她有求于人,手上又没有半分筹码,只好顺从,“陆大人请说。” “我给小娘子一个侍卫,往后小娘子但凡出门,不论是余杭城中,或是城外,甚至更远处,都要带着他,至于期限,也得我说了算。小娘子放心,是跟从我多年的手下,小娘子大可以信任他。” 谢郁文十分惊愕,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玩意儿?这样名目张胆地往她身边安插眼线,也亏他说得出口? 几乎可说是十分荒谬了,谢郁文神色几变,一时没作声。可薛郎君之事,好容易眼见就要达成了,只得又按捺住性子,委婉问道:“陆大人忽然作此举,实在叫郁文意外,陆大人可是有什么顾虑么,以至要在谢家置个岗哨?” 陆寓微心下一哂,暗道我可不是为谢家。开口却仍是云淡风轻的,“小娘子多虑了,并无什么缘故,只是官家巡幸江南,不日圣驾便至余杭。小娘子聪慧,自然也知道,天下初定不过五载,天子近处,难免有乱流,届时余杭城中,即便戒备远胜往常,凶险亦无从预料,我给小娘子一个侍卫,只顾安危,绝无他意。” 这番话,谢郁文是一个字也不信的,可仍怀着侥幸,想要挣扎,“我有谢府的护卫……” 陆寓微干脆地打断她的话,“我的属下上过战场,手刃过敌军,暗夜在山岭中千里奔袭,绝非区区谢府护卫可比的,还望小娘子不要与我争了。” 完全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谢郁文败下阵来,垂首不语,一缕青丝垂过肩头,将那巴掌大的小脸遮去半张,一眼瞧去,竟有几分可怜。 陆寓微见状,忽然有些手足无措,才要说些什么挽回,却听她轻轻唤了声陆大人,仰着脸向他望来,“您给郁文一个侍卫,是以朝廷三司副督使的身份呢,还是以陆庭兰的身份?” 小姑娘眼中盈盈似泛起水雾,他又不敢看了,竟叹了口气,“正如小娘子方才所说,薛公是令尊的恩人,那么小娘子或许不知道,令尊从前却有恩于在下,是以令尊看顾薛郎君的心,应当与在下看顾小娘子的心是一样的……如此说,小娘子可以放心了吗?” 谢郁文又是一惊,陆寓微与爹爹,竟然还有这样的渊源么?可适才爹爹与她说起往事时,全没有提这一茬啊,言谈间的情绪,亦寻常得很。 可看陆寓微的神色,却不似作伪,那样的诚挚,不动声色里有真切的怜惜,是她最熟悉的爹爹与她说话的语气。 要是爹爹,说完这话,大约还会走到跟前,摸摸她的头吧……谢郁文没有由来地脸一红,忽然乖顺极了,“那便都如陆大人所言吧。” 谢郁文从陆寓微府上出来时,果然多了个禁军打扮的青年人,在谢家的马车前,目不斜视,立得板正。远远见了她,先肃然行了个军礼,“卑职邓长青,见过谢小娘子。” 字正腔圆的一嗓子,吼得半条街的鸟都惊飞了。谢郁文扶着徐徐,惊魂未定地朝他摆摆手,“邓将军,往后讲话用不着这样大声,我们耳朵都好得很。” 邓长青果然压低了声音,惶恐道:“小娘子折煞卑职了,称卑职名字就好。” “那行,邓长青,你也别称什么卑职了,我又不是你们陆大人。我们谢府上下连一官半职都没有,你可是最大的官儿了。” 邓长青叫她说得羞赧,嫩脸一红,应声称是。 谢郁文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下,松快了不少,也不登车,索性信步往巷外走着。那邓长青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她朝他打量了两眼,疑惑问道:“邓长青,你今年多大了?” “回小娘子的话,我肖马,今年二十岁。” 谢郁文“啊”了声,瞠目结舌,一副看着怪物的模样,“那你跟着陆大人打仗的时候,才不到十五岁啊?那么小就……手刃敌人,千里夜袭了,你真厉害。” 邓长青困惑地挠了挠头,十分不好意思,“小娘子怕是听岔了,我是京郊人,去年才应选兵部,过了武试,有幸拨到陆公麾下,还没来得及上过战场呢。” …… 又被他耍了。 谢郁文暗自腹诽,瞧着一身正气的人,开起玩笑来,真是让人猝不及防。 翌日也是个好天。晨起一望,便见湛蓝湛蓝的天色,清透得没有一色云彩,春日里的日头煦暖,熏得那轻软的春风,似都带上了茸茸的花草香。 难得这一日得了闲,谢郁文正在园子里逗弄那池塘下的锦鲤,赵妈妈自垂花门中进来,远远见了她,快步趋上近前,“小娘子原来在这儿呢,叫我好找。” 她漫应一声,却目不转睛地瞧着那胖胖的鲤鱼跃起争食,十分得趣儿,“妈妈寻我做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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