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分久初合,朝廷与东海王都迫不及待地要修生养息,自然太平无事,可长此以往,一旦东海王恢复过元气来,兵强马壮、物产丰足,难保不萌生出些许野望。东南一隅,终归是朝廷隐忧。 眼下这隐忧,仿佛就有了些蓄势待发的苗头。 陆寓微细细翻阅卷宗,偶有不明之处,向邹大人问上一两句,待捋完整个案卷,已过了子夜时分。 陆寓微倒还好,毕竟是二十余岁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却苦了邹大人,一天半夜地熬下来,已经有些精神萎顿。 陆寓微从案卷中抬起头来,见此状,对这位尽责的府尹十分客气,“邹大人今夜辛苦了,此案节略详备,又得您襄助,我已大致了解,眼下只还有些细节上,需再提审一位要犯。邹大人请自便去歇息,府监之中,我自会去,不需再作陪了。” 邹大人听他逐客,自忖大约有些中枢之秘,不好叫外人听见,也不坚持,为他安排好进出府监行事的衙役,便告退了。 陆寓微自案上挑出份笔录,示意那衙役带路,吩咐道:“去将那薛昌龄提来。” 薛昌龄已经好几天没睡过一个整觉了。骤然被州军掳来了南京府后,他被塞进了暗无天日的府监里,期间过了一次堂,答了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又被送进了狱中看押,再无人过问他。 他虽幼年失怙,但仍有母亲庇佑着长大,事无巨细地替他操持,且有谢忱念旧情,没让他们过过一天苦日子。薛昌龄一辈子安逸惯了,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 日日惊惧交加,却也无计可施,只会痛哭流涕,哭累了就迷迷糊糊地睡上一阵,睡醒了继续哭,早不知外头是昼是夜。此刻忽然被人带出了监牢,押到一间屋子里,忐忑中已出离了恍惚。 屋子简陋,只当中央摆着一张窄窄的几案,迎面坐着的人,正是陆寓微。 薛昌龄被人拉扯着,囫囵一推,便无力地跌在地上。陆寓微见状,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还是向狱卒吩咐,“给薛郎君取个椅子来。” 薛昌龄又被人塞进了圈椅中。陆寓微目光犀利,上下打量他,只见他面色青白,双眼无神地肿着,颧骨上有一处磕碰的淤青,鬓发散乱缠着,衣襟上沾满了深深浅浅的污渍,一副失魂落魄到极处的模样。 陆寓微有些纳罕,问那狱卒:“关了几天了?” “回陆大人的话,五天。” 才五天,只是问话,没有动过他一根手指头,怎么就成了这幅鬼样子? 陆寓微心中生出一丝荒诞,这人就是谢家小娘子的未婚夫……两下里的对比实在太剧烈,如天上的月与地上的尘泥,连放在一处提,都显得十分玷污了月亮的高洁。 陆寓微收回思绪,目光落到眼前的笔录上。 “薛昌龄,祖籍明州,前朝恭帝四年生人,父殁,现居余杭,家有母王氏,永平元年登桂榜。永平二年六月二十,随友人徐昇入南京府,逗留三十九日,期间居于庆南街广源店。” 他声音平平地念完,看向薛昌龄,“以上所言,是否属实?” 薛昌龄垂着头,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是。 “七月十六,太后薨十一日,于庆南街燕春馆,饮酒作乐,当日作馆伎入幕之宾,翌日而去。如此往复三日。” 此处节略,是据旁人的供词总结的,薛昌龄之前并未听说过,此刻乍闻之下,大惊失色,却也终于有了些概念,自己究竟是被牵扯进了什么事。 他着急要辩驳,只是过于惊怕之下,脑子里一团乱,只会失口喊冤,全没有章法。 陆寓微静静看了他片刻,出言打断,“以上所言,是东海王世子龙茂之的供述,国丧狎妓的罪名他认了,且称当日在燕春馆中行事,有你一道,接连三日,招你入幕的红倌人,是紫芝姑娘。” 那薛昌龄本梗着脖颈,面红耳赤地想要争辩,可听到“紫芝姑娘”四字时,面色骤然灰白,瞳孔一震,神色立刻颓然下去。 陆寓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见状,心中便有了几分谱,接着又说,“紫芝姑娘的供词与龙茂之的一般无二,细节处全无出入,且有一样腰佩作证,称是你所赠,上头刻着你的名字。另有一名燕春馆中的乐伎环儿,也指认了你。” 陆寓微将那案卷一掷,面无表情地盯着薛昌龄,“薛昌龄,你若不认,就好好想想,七月十六至十九这三日,你在何处,做了何事,有谁可以替你作证。也好好想想,若非属实,你的腰佩,究竟为何会到了紫芝姑娘手上。” 薛昌龄却一味沉默着。恐惧、羞愤、委屈掺成惊天的骇浪,冲得他缓不过心神来,一句话也说不出口,面露痛苦之色,微阖着眼,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着颤。 陆寓微也不强逼他,耐心地等着他缓过神儿来。 薛昌龄终于开口,声音暗哑,“阁下是……陆大人?” 还不算顶糊涂,知道先问明白了再开口。陆寓微略点了点头,“是,我也是受人所托,今日特意为你而来。好叫你知晓,这桩案子,并不是冲着你的,你能说话的机会不多,眼下大概是唯一一个。所以你可以信我——你应该信我。” 受人所托……薛昌龄轻声试探,“是谢家吗?” “薛家还认识旁的什么人,愿意为、能够为薛郎君,上京兆尹府里来捞人吗?” 薛昌龄失去了最后一分指望。他自然怕目下不明不白的可怖光景,可他也怕,有些事情叫谢家知道。 活命的愿望最终还是占了上风,薛昌龄颓然开口,“前日里过堂时我便说了,去岁国丧时,在南京城里,每日具体去了何处,做了何事,眼下我并不能一一记得了,只是绝没有去什么声色场所,多数留居在广源店中,偶尔在城中走动一番,不过是去左近食肆用饭,或是城南的书坊,或是去徐兄——徐昇府上坐坐。” 陆寓微不为所动,“所以,燕春馆,龙茂之、紫芝姑娘、乐伎的供词,还有刻着薛郎君名字的腰佩,统统都是假的?” “是真的,”薛郎君轻声说道,“我去过燕春馆,但不是李太后薨逝后,而是之前。” “是我初到南京府的那阵子,我去过燕春馆,确实是三日,见的也确实是……紫芝姑娘,也确实曾赠与她腰佩。但我怕叫人察觉,从未过夜,总是当晚便回到谒舍中,更没有见过什么东海王世子。” 薛昌龄惨淡地看着陆寓微,“广源店的人可以为我作证,还有徐昇。只是时日已久,连我自己都已记忆模糊了,谒舍中人怕是更清我是不是在店中了吧……” “陆大人,我从来不认得什么龙茂之,也不明白为何他要紫芝姑娘串供攀诬我。” 陆寓微静静听完,并不置可否,只问道:“薛郎君所称去燕春馆,确切是哪几日?” 薛昌龄十分不愿回忆那段过往,难堪地启齿,“是我来南京府的第二日晚……那应当就是六月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日。” 陆寓微点点头,仿佛瞧不见他的难堪,径自追问下去,“薛郎君与那位紫芝姑娘相处得如何?是否有过争执,口角,或是银钱上的龃龉?” 薛昌龄难堪到了极处,垂头不去看他,“没有什么龃龉,紫芝姑娘始终十分的……和悦。” 和悦?陆寓微心下一哂,终于作罢,命人将薛昌龄带走了。 薛昌龄走后,衙役回来请命,“陆大人,还要继续审么?” 陆寓微是个武将,刑狱上的事他一窍不通,可兵家诡谲,沙场上的阴谋诡计,算到最后,终不过是在算人心,半生戎马倥偬,自练就了他看人的毒辣眼光。 今日他是第一回 见这个薛昌龄,这篇话他听来,约莫有九分真。 剩下的那一分……陆寓微站起身,向那衙役道:“去看看那位紫芝姑娘。” 衙役领命为他带路。女眷皆押在另一侧,穿过两道门,进到一处单独的院中,沿着院墙依旧是独立的隔间,行到尽头,衙役在门前停下,指指里头的女子,“陆大人,就是她了。” 那女子倚墙坐着,倒是不哭不闹,身上衣裙也齐整。闻得声响,女子抬头朝外望来—— 那一眼直叫陆寓微怔住。 这位紫芝姑娘,活脱脱肖似一个人。
第23章 那日自广济寺回来,谢郁文便心绪不甚佳,索性窝在宜园中,过了两天舒坦日子,每日听一听商行中掌事的回奏,也仅是些需她亲自拍板拿主意的事,其余外头的种种,一概不去理会。 如此过了两日,若雪堂中人,都忍不住心中犯嘀咕。尤其是赵妈妈忧心忡忡,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最知她的性子,余杭城里万事顺意的小公主,往日里最大的烦忧,也不过是偶尔嫌日子无聊罢了,几曾见过她这般闷闷不乐? 赵妈妈不明就里,只好去寻徐徐,“那日在广济寺中,小娘子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谢郁文与梁王对话时,徐徐并未跟在近前,只是远远瞧着,是以二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她仅知道个大概,后来得了谢郁文吩咐,恐赵妈妈又要胡思乱想,是以一星半点儿也没告诉她。 眼下赵妈妈特意垂问,只好支支吾吾地将宋大娘子的事说了。 赵妈妈想了想,扭身便往谢郁文跟前去。进到正厅中,见她正闲闲打着团扇,调弄着窗棂上扑腾的粉蝶,便轻声唤了声小娘子,笑道:“今日天气这样好,小娘子不想出去走走么?或者往通判府上,去瞧瞧通判夫人——前日在广济寺中,小娘子与夫人怕是也未能好好说上几句话吧。” 这话倒点醒了谢郁文。当日崔通判一事,梁王虽应允了她想法子,可到底她还与人说了那样一大篇话。眼下两日过去,还不知情形如何,若那梁王真恼了她,少不得要再替宋大娘子寻旁的主意,合该去看看。 当下便点了点头,向赵妈妈道:“那妈妈先着人替我去通判府递个话吧。” 赵妈妈应声,十分欣慰,“我这就去吩咐门上备车。” 谢郁文忽然心中一动。隐隐似有个线头,将要牵出背后巨大的未知来,一时却模糊着抓不住。 她若有所思,踌躇问道:“前日通判夫人邀我去广济寺,门上是谁来向妈妈传话的?” 细枝末节的琐事,好在只过去了三两天,赵妈妈不过略想了想,“是新来的三胜——原先门上管事的是裴大娘家的小子雷鸣,近日才都换成了他。” 谢郁文“噢”了声。四下里细微的征状合拢到一处,模糊的未知渐渐明朗了,她笑了笑,“今日去通判府递话,妈妈也吩咐他去吧。” 今日宋大娘子情绪倒尚好,回复了往日那般生气勃勃的模样,见她走进来,未言先笑了。 谢郁文悬着的心立时放下了一半,行了礼笑道:“本来还想问夫人,情况如何,现下一看,倒显得十分多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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