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薄薄一席春衫,永安郡主无意识抚了抚臂上的伤痕。鞭子抽开皮肉的痛,远比不上愈合时结痂生肌钻心之痒难熬。多年的夜不能寐,三九天刺骨严寒里,也要往冰水中浸方能好过片刻,那样暗无天日的日子,她发了疯想逃离。 永安郡主含着点决绝的笑意,“若是这回不成事,我死也要死在外面,再也不回东海了。” 女使没留神勾出她的惨痛回忆,懊悔不已,忙换上点轻快的笑,“郡主这是说得哪里话!您心肠好,天神菩萨保佑,您瞧,梁王殿下果然如您所料,这不是就要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么。” 永安郡主的谋划顺遂,女使自然也真心为她开心。主子们命运安稳辉煌了,他们这些人才可能有好下场。 女使一味说好听话,喜滋滋道:“郡主这招果然厉害!都说梁王殿下钟意那位谢家小娘子,前两日还在官家面前不要命地一通闹腾呢,这会儿郡主三言两句,就哄得王爷上心了,多能耐!”又转过头来,真诚称赞,“其实郡主您生得好看,性情又端稳,亲王正妃也没什么当不得。即便不使这些手段,假以时日,王爷定然也能瞧见郡主的好。” “假以时日?”永安郡主嗤一声笑,圆润饱满的脸颊依旧显着幼态,可此时神情淡然,透着与年龄不符的坚毅,早没了娇弱气,“天都要塌了,哪来的时日。” “等郡主成了梁王妃,有大把的时候与王爷举案齐眉呀,”女使宽慰她,“无论如何,既成了夫妻,郡主若还能与梁王互生情意,总是锦上添花的好事。” 永安郡主毫不为所动,“情意?情意迟早要散的,值什么用,能安身立命我就知足了。” 女使知道她是想起了母亲,不由心生酸涩,“夫人若知道郡主有了好归宿,在九泉之下也会很欣慰的。” 好归宿么?永安郡主在心里回想着梁王那个人。胸无城府,换句话讲是没有弯弯绕绕的鬼心肠;有勇无谋,换句话讲是性情粗疏不计较;安于逸乐,换句话讲是不会像她父兄那样心比天高,却要带累全家死无葬身之地。 这便够了。至于旁的,长相性情,房里有几个侧妃几个通房,她从头到尾都没在乎过。 永安郡主勉为其难地一笑,“没什么好不好的,只是于我而言,这已是最好的出路。我也不求他什么,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免我日后受父兄牵连,其它我都不计较。” 女使却会错了意,只以为她在忧心别的,咂嘴道:“梁王殿下原先在中京城里确实很有些花名,四处沾花惹草,比寻常世家公子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么......”小心瞧了眼永安郡主的脸色,又说,“不过自从来了余杭,听说就彻底安分了,想来是心悦那位谢家小娘子的缘故,可见只要遇着了那个对的人,王爷也是会收敛性子,一心一意的。” “至于谢家小娘子......这两日都说她与平昌郡公陆大人私定终身啦,待王爷慢慢死了这份心,郡主近水楼台先得月,哪会抓不住王爷的心?” 永安郡主一点不当回事,撇撇嘴,“梁王殿下那样没定性的人,他的心有什么好抓住的?只要达到我的目的,他心中即便没我,我还乐得清净呢。” 别说,那边厢梁王殿下还真上心了,这会儿正敲着脑袋长叹短吁,“这事儿该怎么整啊......” 夸海口容易,可真要办起来,真是一头雾水。永安郡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姑娘,不叫她回娘家,不叫她入内廷,依她的意思,就算是当了亲王妃,过上三五年一样晚节不保...... “那怎么弄?”梁王快将一头毛抓得炸了,“将她丢进军营里挣功名消罪么?” 他跟前儿的亲随见他抓耳挠腮,十分困惑,大着胆子上前出主意,“殿下,郡主的意思,是在王妃的位子上太点眼,届时于情理上说不过去,怕有人要办她——那您不聘她做正妃不就结了。做个女使藏在王府,与籍没入内廷有什么区别?一样能妥妥当当的。” “你蠢啊,”梁王很不耐烦与亲随说道,直往他头上敲了记暴栗,“郡主说入宫当杂役,你还当真了?即便入宫,依她的身份,假假也得封个贵妃,以龙堃的胃口,还不见得能依。把人不明不白地藏在王府算什么,他东海王不要面子的啊?”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亲随为难道:“殿下独个在这儿,就算急坏了也没头绪,不如去找陆公拿主意,御前能说得上话的,也没旁人了。” 梁王一琢磨,这倒不是浑话。本来吧陆公哪像是会管这等事的人,可最近他变了,爱情使他面目全非——不说别的,就说先前,不还是陆公劝他对永安郡主手下留情来着? 梁王兴冲冲就往外走,“陆公人在哪儿呢?才在官家面前吃了排头,在院子里哭呢吧?” 梁王到底没能立时找着陆公,陆寓微这会儿正奉了圣旨送谢郁文回城。哭倒是没哭,心情着实低落就是了。 照旧是一车一马一队亲军,满山禁卫目不斜视地瞧着他们迤逦而下。谢郁文十分不称心,都到这个份儿上了,还讲究什么? 她扯开车帘,窗子朝上抬,半张愤懑的小脸探出来,脆生生就喊了声陆大人,“你上来,我有话同你说。” 陆寓微策马随车趋行,闻言错眼一瞧,当真是一张盛满情绪的生动玉容。可陆寓微没动,亲军倒罢了,主要是两侧禁卫,定少不了官家的亲信与眼线,官家才警告了他要守规矩,他心中有想法,可眼下还不是发作的时候,真将官家惹急了,只能前功尽弃。 他拒绝不了那样直勾勾的眼神,只能僵硬抬首,顾左右而言他,艰难地憋出句话,“小娘子坐稳了,山道颠簸,您这样没得磕着碰着......” 谢郁文哪里肯依,往车壁上一撑,直探出半个身子,脑袋几乎与车顶齐平,扬起声量又喊了声他的名字,还带着恼,“陆庭兰!” 陆寓微虎躯一震,面色都变了,一半是为这个名字,一半是吓了一大跳,连忙策马趋近,伸手朝她肩上扶了把,只恐她身子整个晃出来。 “你这是做什么!”陆寓微手足无措地圈住她,“有话不能好好说。” 谢郁文睨着他,“你上来我就好好说。” 他全然抵抗不过,只得缴械。行吧,他挫败地想,有些话是该说清楚,一边翻身下马缰绳一甩,撩起袍子就往车上蹬。 谢郁文很满意,示意徐徐出去,“你去前头扶车。” 车厢不大,陆寓微身量高,要往下靠一靠才能勉强不挨到车顶。来都来了,反正都已经落了人眼,里头无论发生什么,外头的人看来都是一样,索性将罪名坐足了。这么想着,陆寓微顺势就拦腰揽了她一下,埋头在她颈窝间,深深吸了口气。 发间透着清冽的灵草香,这香常在书斋熏,勾出他久远的幼年记忆。小时候他嫌冲,并不爱往祖父的书房去,可这会儿在她身上,却氤氲出干净甜润的气味,霎时便将胸中浊气一扫而空。 他埋头往她颈间蹭了蹭,闷闷喊了声“葭葭”。 谢郁文拍拍他的脑袋,柔声问:“很累是不是?官家怎么说的?” 其实不用细问也知道,情形并不好,能叫似高山般巍峨挺立的陆大人黯然倾颓,大约只有天降风雪凛冽。 谢郁文也不着急催他,只想着自己的心事,忽然“哎”一声,双手捧起陆寓微的脑袋,兴致勃勃道:“我们索性定亲吧!” 是她能说出来的话,可他不能答应。眼底蕴了点儿苦笑,“就是要定亲,这话也该我来说,怎么连求亲的机会都不留给我?” “我说真的!”谢郁文知道他没当回事,着急说:“我爹都知道啦,点名要见你,你索性就和他说明白,我们赶紧将婚事定下。”没一会儿又添上句,“挑挑日子,就直接成婚都行——反正官家没有发明旨,我们光明正大,规规矩矩,官家能挑出什么错,还能硬拆散臣子婚事不成?半个朝廷都在这儿看着呢,还有东海王世子在旁边虎视眈眈,他也不能太无法无天吧!” 这是气话,不过她有这份为她豁出去的心,他至死都不会忘。 陆寓微反倒平下心气,捏了捏她的脸颊,“好,我们成亲,然后呢?然后天子震怒,虽然一时开发不得,转头回到了中京城,一点点寻谢家的错处,今天说西洋货铺通敌,明天查封谢家钱庄,后天令人装作劫匪砸了古董字画行,明年再不给谢氏发酒牌盐引。谢家家大业大,一两天能撑得住,一两年呢?民哪能和官斗,何况是天底下最大的官,那官还不讲道理——你见识过了,他真能做得出来。” “然后立刻就将我这个三司副督使革了职,我也帮不到谢家分毫。”陆寓微无奈一笑,“虽然定然饿不死,但也不会叫人高兴,谢公见我这个郎婿这样窝囊,还能乐意将你交给我?” 陆寓微索性将她揽在腿上坐下,就着车马的行进,顺势一倾,在她脸上啄了一下,“葭葭,我要为长远打算,不能就叫你这样受委屈。” 谢郁文泄了气,低伏在他胸膛,在那云锦鸟兽叶脉暗纹上一圈圈勾勒,“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陆寓微也没打算瞒她,很快说道:“眼下万事太平,朗朗乾坤仿佛尽在掌控,官家不免得意自满,自满过了头,就是狂妄。”眸光一闪,像是透过她望向更远处,隐隐有犀利锋芒难掩,“君臣当久了,官家大约是忘了旧日金戈铁马的光景,以为天下无人能与他抗衡。我准备换个情形,同官家再谈条件。” 时间太仓促,他也只粗略有个计划,许多细节还没落到实处,是以说得很隐晦。可谢郁文很快想明白了,惊异道:“你要利用东海王?” 陆寓微应是,谢郁文却犹豫了,“打仗的事我不懂,可也知道战事非儿戏。为了我们两个的事,将整个天下都拉下水......”她犯了难,“怕是爹爹也不会答应。” 陆寓微轻笑摇头,说放宽心,“葭葭,不是我们两个将天下拉下水的,单凭你我,远没有这么大的能耐——是龙堃与官家的野心,战事避无可避,我不过顺着大势,换点好处罢了。” “至于谢公,”陆寓微执了把她的青丝,捻在指尖把玩,沉吟道:“旧年天下动荡的时候,你年纪还小,想来谢公爱惜你,从不叫你到前线去,是以你没见过谢公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的时候。” 陆寓微朝她宽慰一笑,“可是我见过。算起来,那也才过去六七年罢了,谢公而今爱惜羽毛,将锋芒藏得很深,可我相信,谢公的心依旧未改。眼下的情形,谢公也与官家深谈过,以我对谢公的了解,他此刻的心,应当与我是一样的。” 谢郁文不由想起那日,爹爹满篇“阳奉阴违”的大逆不道说辞,没再做声,算是默认了他的揣度。 可谢郁文还是担心。爹爹的筹谋在民生大计,可他所图,真正是明刀明枪的,“你会很危险......我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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