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谢公狠不下心教她做人,那便让他来教。陆庭兰心下有了计较,作出对她的赌约十分感兴趣的样子,饶有兴致地点了点头,“那就依小娘子所言。三日后,陆某便在府上,恭候小娘子来为陆某揭晓答案。” 谢郁文心满意足地走了。陆庭兰出了通判府门,静立了片刻,凝神见那马车走远了,方朝对面招了招手。 竟是个作禁军模样打扮的人,猫着腰儿“哧溜”一下从巷子暗处窜到近前,“陆公有何吩咐?” 陆公朝前遥遥一指,“领一队人,盯着些谢家的人,将他们安全护送回府。” 那禁军撇一撇嘴,有些不以为然,“陆公多虑了吧,在余杭地界上,敢对谢家小娘子不利的人,怕是还没有生出来。” 陆庭兰一个眼风扫过去,锋芒凌厉的眼神叫那禁军心中一颤,暗悔不已,忙躬身领命而去,刚迈出两步,陆庭兰又追在后头补了一句,“跟远些,别叫谢家人察觉了。”
第9章 谢家在鸣春山上的园子尚没有正经名字,原是前朝一位宗室的私产,按着行辕的规制修建,面朝鸣春江,直占了地势最为优越之处。后来那位宗室家道中落,这处私产也几度转手,近年方落到谢忱的手上。 虽然致仕久矣,谢忱骨子里仍抹不掉一股子文人意趣。接手鸣春山的园子后,除却改建宗室行辕的逾制之处,便是醉心于园子的布置上,全天下去搜罗奇石、名木,亲自与园林匠人商榷布景,一草一木皆承了自己的心思。 因心中装着事,这一日谢忱醒得早,只身往“茶山竹海”去漫步了一圈,又回到“一蓑烟雨”正堂上闲坐时,天光才蒙蒙亮。 正饮着茶,却听堂上的听差通传谢郎君来了。谢忱有些意外地朝外一望,果然见谢赜衣冠磊落地走上前来,作揖行礼,“赜儿给伯父请安了,伯父安好。” 谢忱一颔首,“我如今年纪大了,眠得浅,你还年轻,合该是酣然多寐的时候,如何也这样早,”说罢朝侧首一指,面上略浮起一点笑意,“你坐吧——其实我这儿没什么事,我们谢家而今也没什么根基了,不是那等规矩大的门庭,你自在些便是,用不着日日上我跟前点卯的。” 才听开头一句,谢赜适时蹙起了眉,待恭恭敬敬地在下首坐下了,方关切道:“伯父而今睡眠浅么?早先我母亲也有这个毛病,后来寻到一位游方的名医,开了帖药,去岁里吃了一个冬天,如今是好多了。伯父若愿意,回头我再请了这位名医来,为伯父看一看症候吧。” 谢忱并不为所动,随意摇了摇头,不甚上心的样子。谢赜见状,也不赘言,只接着后头的话说,“伯父不过才四十出头,望之更是如三十许人,正值壮年,何来年纪大一说。至于我——母亲说了,少年人更要严以自律,锤炼心性,切不能耽于逸乐。” 谢赜顿了顿,觑了眼谢忱神色,又道:“更何况伯父为谢家家主,多年来我与母亲全仰赖伯父垂怜,方能过上如今的安稳日子。而今郁文妹妹要协理家中事,不得常伴伯父左右,我代郁文妹妹多在伯父跟前侍奉,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谢赜说得言辞恳切,感念之情溢于言表。谢忱只垂眸喝茶,闻他提及女儿,面上仍是淡淡的,茶盏一撂,抬眼朝谢赜一扫,略噙了一丝笑,“你有心了。” 表忠心的话显然并没有说到人心坎里,谢赜心下惴惴,犹豫着不知是否该另起了话头。堂上气氛有些尴尬,恰在此时,谢忱贴身的小厮上前来通传,“郎主,宜园的张管事来了。” 实际谢忱昨夜没有睡好,全赖那份谢郁文命张管事飞鸽送上鸣春山来的手书,此刻张管事清晨赶来,定然是此事有了下文了,忙挥手示意将人传上前来。 张管事一脸倦色,想是奔波了整夜,尚来不及补一补眠,便赶着今早开城门的时辰,第一时间亲自往城外来传信。 见张管事走上堂前,谢忱不等他开口,便摆了摆手,“守光,别说废话了,你忙了一夜,赶紧坐下来将正事说完,说完了好去后头睡一觉。” 张管事仍垂首称谢,方在侧首坐了。刚要开口,目光扫及对面赫然坐着谢赜,又戛然而止,就势抄起一旁燕几上的茶盏,兀自闷头饮着,渴极了的模样。 谢赜也乖觉,见状立时站起身来,离席请辞,“伯父,赜儿先回去陪母亲用早膳了,稍后仍去南苑协理宿卫驻跸拆建之事,伯父若要有什么吩咐,再来传赜儿就是。” 回身退了出来,垂头走出“一蓑烟雨”百丈远,方才抬头,狠狠吁了口气,与身边的小厮叹道:“伯父至今仍不肯信任我……也是我没有能耐,读书不成,算账也不机灵,不能叫伯父托付重任。” 那小厮挠了挠头,讨好赔笑道:“郎君说得是哪里话,谢氏而今已没有旁的近亲了,唯独郎君这一房族亲,这样大的家业,往后自然少不了要郎君来帮衬的。” 谢赜摇了摇头,“谢家的家业,自然都是郁文妹妹的,没有我什么事。”日头渐渐移上了山间,他凝神眺着远处粼粼的江水,语气有些落寞,“我也不是要与郁文妹妹争什么——她是伯父的嫡女,谢家交到她手上,天经地义。我只是……我只是,也想为谢家出一份力。伯父心善,庇佑我与母亲这样多年,但凡能略尽绵力回报伯父与谢家分毫,我也好心安一些。” 小厮搜肠刮肚,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只好竭力劝慰,“郎君切莫自苦,您有这份心,积年日久的,郎主如何会不知晓呢。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谢家的荣耀,自然少不了郎君的一份力的——您瞧,这回官家巡幸,家中驻跸关防之事,郎主不就委任了郎君协助吗。” 思及此事,谢赜难忍着勾出一抹冷笑,好在小厮在一旁低眉顺眼的,并未瞧见。好半晌,他方才想通了似的,舒了一口气,“也是,只盼着日后,郎主能瞧见我的心意吧。” 一时无话。回到西边的“天容海色”时,母亲韩氏已在厅中坐着了,侍女正移了当中央的格子窗去,打起帘帐,一时间兜进满室温软的春光。韩氏当窗坐着,远远便见着儿子走来,扬声朝他喊,“赜哥儿!” 谢赜走近,向韩氏见了礼,她含笑应声,“嗳,去见过你伯父了?” 谢赜颔首,在韩氏对面坐下,对跟着的小厮说:“你下去歇着吧,我陪母亲说会儿话,用过了早膳再上南苑去。” 小厮应声退下了,厅上的侍女见他母子二人要说体己话,便将早膳一一布好,亦退到了厅外去。 见人退了个干净了,谢赜的神色终于渐冷下来,目光森然。韩氏瞥了他一眼,拈着茶盖轻轻拨了拨茶叶,悠悠开口,“这是怎么了?一大清早的,谁给你气受了?” 谢赜狠狠舒了口恶气,恨恨道:“寄人篱下就是不痛快,身边时时刻刻、上上下下都是眼线,真是烦得很。” 韩氏瞧了眼那小厮远去的身影,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不过是个小厮,这也值得生气,再说了,你伯父也不见得是要他监视你——如今你又不成气候,哪里值得你伯父上心了?你也别太当回事了。” 谢赜本就愤恨,此时叫母亲揭了短,愈发气恼,“母亲!儿已经很窝囊了,如今连你也要来嘲讽我。” 韩氏仍不为所动,见他恼怒,只是风轻云淡地摇了摇头,“你呀,就是沉不住气,这才哪儿到哪儿呢,你就着急忙慌只会发火了,那往后的沟沟坎坎多了去了,还得有多少火要发?”看了眼儿子,轻轻一哂,“要我说,你要再这么没成算,什么复兴门楣的事也不用想了,紧早丢开手去,做个富贵闲人、没出息的二世祖便算完了——今朝有酒今朝醉,至于子孙躺在哪个蓬门破巷里流眼泪,你也别管了。” 韩氏这一激将,谢赜倒慢慢平静下来,好半晌,深深吸了口气,“母亲说得是,是儿急躁了,实在不该,往后再不会了。” 韩氏心知他此刻想通了,要不了多久,一遇着事,定又会抛诸脑后,并不指望他一时半刻地能扭过性子来。当下也不点破他,只问道:“说说吧,今日你伯父那里,究竟是有什么事儿叫你受了气了?” 谢赜一声轻哼,“宜园的张管事来向伯父回话,在堂上见着我像见着鬼似的,非我要走了,他才肯说——也不知是多大的买卖,还拿我当贼防呢。” “张管事?”韩氏讶然,“你一早去给你伯父请安,张管事便来了?” “没一会儿吧,”谢赜略一思忖,“也就一炷香的功夫,张管事便来了。” 韩氏在心中快速地盘算,喃喃道:“这是赶着开城门的时辰第一时间上山来了,谢家什么地位?生意上的事,哪里能有这样急迫了……哎,你堂妹不是昨日才进城么,难道是你堂妹那儿出了事?” “郁文?她能有什么事。”说起堂妹,谢赜有些难掩妒意,“在余杭城里她可以横着走,通判府和她自家后花园似的。除非是官家亲至要对她不利,否则哪里能出什么事。” 韩氏不语,却也认同他这话,“若不是你堂妹,那余杭城里……”蹙眉默然想了片刻,忽然灵光一现,“难道是薛家?” 谢赜并不怎么当一回事,漫漫道:“或许是吧,便是薛家,那又怎么了?” “你蠢啊,”韩氏终于忍不住了,朝谢赜翻了个白眼,“薛家的郎君和你堂妹定了亲,你好好想想其中的关窍。” 谢赜叫母亲兜头骂了一句,脸上有些挂不住,方才沉下心来细细思索,渐渐缓过神来,“薛家的儿子若和堂妹成不了亲,那便好了。” 韩氏终于有些欣慰,还好这个儿子算不得顶糊涂,尚可以调理。周围的人都叫遣出去了,韩氏仍四顾一圈,面上不动声色,只用两人方能听见的声音,冷嘲着开口,“谢家如今是铁板一块,你堂妹的地位稳固得很,若一直平安无事下去,假以时日,待你堂妹羽翼丰满了,全盘接手谢家,便是板上钉钉的事。到那时候,顶了天去,人家若肯指缝间漏些残羹剩饭与你,便算是谢天谢地了,要想在谢家撕开道口子,那是比登天还难。” 韩氏的声音渐渐冷下去,“现下唯一的变数,便是你堂妹的婚事。” 谢赜半个身子叫那在煦暖的春光拢着,默然听着母亲的话,却觉遍体生凉。 案上摆着副青石描金的棋盘,韩氏眯起眼,随手捻了颗黑子,落在棋盘上,“薛家那个儿子是不成的。我叫人打听过,那薛郎君软弱得很,不晓事,没根骨。虽中了个举子,读书却算不得灵光,科举上也就到这儿了。况且薛家除了你伯父,而今又全无倚仗,这样的人,若是配了你堂妹,只有入赘,供谢家拿捏的份儿……这门亲事,损不了你堂妹分毫。” 谢赜神色凝重地听着,缓缓点头,“那个薛昌龄,我也是见过的,确实不是个能振夫纲、作得了堂妹的主的人。堂妹若嫁了他,于她继承谢家之事无伤大雅,儿亦无机可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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