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办法,只好任他宰割,心中未消的余怒上又添困惑,这人渣究竟是什么病啊?为什么翻脸比翻书还快?他不觉得别扭吗,明明是他自己做下的孽,为什么还能一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的样儿......这真是个正常人吗,他怎么做到的? 官家还擦拭得挺细心,一遍擦完又细细挑开伤口擦第二道,忽然“咦”了声,“有东西刺进去了,得挑出来。”说话间就从那木箱子里掏出根细针,甚至点燃火折子淬了淬,末了又握起她的手对着光,眼见就要上手挑。 谢郁文叫他那架势唬住了,不由“哎”一声,小声嘀咕,“您会不会啊?” 官家竟也没恼,停下手里的动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朕是军中长大的人,给先帝拔过箭头,给自己接过骨,你说朕会不会?” ......算你能耐行吧。谢郁文没再做声,别过脸去不敢看那血肉模糊的场景,算是默认了。官家复又低下头去,细细将碎瓷片一点点挑完,拿出纱布仔细缠好,这才出声,“另一只手。” 她伸出左手去,官家照样处理完,终于放开了她的手腕,拍拍手说成了。 谢郁文长出一口气,这双手好歹算是保住了,出于礼貌想道声谢,刚张口却又闭上了。 ......她这样,不就是他害得么!她谢个鬼啊? 谢郁文不动声色地往外挪了挪身子,试图离他远点。官家将一应物什往木箱子里归置完,一抬眼却见人又缩回了角落,讶然扬了扬眉,“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谢郁文,你可真出息。” 谢郁文其实不太明白,官家这会儿怎么又能心平气和同她说话。他太善变了,喜怒无常,她实在摸不透圣心,可结结实实领教过他的可怕之处,索性收起一应心思,什么插科打诨、大智若愚的做派都舍弃了,从此只小心谨慎对待。 她欠了欠身子,敛神回应道:“叫官家费心了,民女往后一定小心谨慎。” 官家“哦”了声,夸张地表示疑惑,“你还知道要小心谨慎?朕只当你谢郁文这辈子都不认得这四个该怎么写。” 她只好勉强牵唇,“官家说笑了。” 官家沉默了片刻,忽地又问她,“适才你是想去给陆寓微通风报信?” 谢郁文猝不及防又叫官家挑开了问,原只当他是不会再提这茬了。这话其实问得也多余,左右她怎么解释他都不会信,只得恭谨地说些废话,“民女并不知道陆大人眼下在何处,至于那掌柜的,一介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要寻到陆大人比登天还难——民女并没有做这样的事。” 官家不置可否,“那你们偷摸在说什么话?” 谢郁文无奈,将那掌柜的与她说起的两句生平复述一遍,“离乡两年,他问起余杭故人的近况,民女不过与他多聊了几句,没什么偷摸的。” “这么说——”官家定睛看她,“朕是冤枉了你了?” 一条人命,他却只字不提。掌柜的临终前的神色在眼前浮现,谢郁文心头一抖,阖眼忍住喘息声,“官家圣心自有定夺,不该由民女置喙。” 她始终平波无澜地应对,官家倒不太满意似的,声气又不怎么好了,“谢郁文,你别阴阳怪气地和朕说话,朕知道你心里怨怼——朕早和你说了,此趟微服是军国大事,哪能由得你胡来,乱了大计?朕再与你说一次,别想着与陆寓微通风报信,也别打什么歪主意,就在朕身边安生待着。朕忙得很,没工夫再来料理你,你听明白了么?” 好得很,谢郁文在心中冷笑,就该这样,都撕破脸皮了还装什么和善?官家朝她横眉冷眼没好口气,她反倒觉得对路了。 心中这样想,脸上的笑却愈发乖觉,整个人仿佛没一点脾气,仰脸朝官家点头,“官家放心,民女记下了。” ◉79、第一更 今日的车程显较昨日坎坷些,大约是慢慢行到了山势起伏的地带,颠簸起来,比昨晚更不好受。 走了估摸有两个时辰,一行人在临近街镇上停下歇脚,谢郁文皱着眉头跟下车,没走两步,胃里猛地翻腾上来一阵恶心,一时连仪态都顾不得了,揽住头发就弯下腰,往路边好一通吐,好半天直不起身来。 边咳嗽边漫不经心地想,她身子骨好得很,什么时候有晕车的毛病了?一定是叫官家给恶心坏了。 完事儿了慢慢抚着胸膛起身,随手将头发往后甩,满不在乎地一抹嘴角。她这辈子就没这么狼狈过,旁人眼里完美的天边月,转眼间就一落千丈地跌落尘埃里。可全无形象地吐了一场,倒身心整个舒畅起来,有种奇异的扎实而泰然,一无所有后一身轻,时刻能无所顾忌地奋起反扑。 爹爹说得不错,女孩儿最要紧的品性不是什么纯洁啦知礼啦,而是坚韧。她不是什么娇弱名花,她是凛冽风霜压不夸的芦苇。 谢葭葭你得支棱起来。她想攥拳头给自己打气,一缩手,才想起来掌上还缠着纱布呢,疼得倒吸凉气,鼻子眼睛不由缩成一团,眯眼皱眉的一瞬,眼神却好极了,一眼扫见对过酒肆的背街处,分明是官家正侧身听人说话。 谢郁文心中一凛。那人只作布衣百姓打扮,显然不是一路跟随的禁卫。 说是微服出巡,实际他始终在同外头人传递消息。 顿时有灵光一现。可这回学乖了,绝不会轻举妄动。她踅身往回走,一步步走得缓而稳,垂头袖手走进酒肆,挑了张不起眼的桌子坐下。 自然有首领内侍安排妥当,谢郁文闲散等着,面色恹恹,一行人也没一个上来同她搭话。不一会儿官家回转来,径直在她同桌坐下,默然吃了两盏茶,又问她,“身子不爽利?” 谢郁文摇头说没有,拈起很淡一抹轻笑,“清早没吃东西,胃里泛酸水,垫垫肚子就好了。” 官家吃不准她是不是又绵里藏针地暗讽他,一下没忍住,尖酸地“嗬”了声,下意识就要给她怼回去,“泛酸水儿?别不是有身子了吧——陆寓微那小子,人前冠冕堂皇,背地里原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谢郁文已经习惯了官家毫无预兆地翻脸,但这话实在太过分,脸色一沉,“空口白牙的,官家做什么侮辱人?您是天子,合该做万民表率,这话您觉得合适吗?” 她急了,官家反不计较,只抬眼迅疾一顾,眼神警惕,低声告诫她,“人来人往时嘴上留神,别露了馅儿。” 不要她称官家么?她没好气,无所谓地点点头,“都听周大人的。” 官家像是呛了下,迟迟应声,“那也行......哎,你能不能吃惯辣的?“ 能不能吃得惯,也由不得她挑拣,谢郁文举箸,就近夹了一筷子什么玩意儿,面不改色往嘴里送。饮食口味讲究因地制宜,山中湿气重,多食辣菜温气祛湿也是理所当然......一个念头没转完,却猛地摔筷子掩嘴咳嗽起来。 呛啊......大意了,只以为是芥子酱,没防备竟是蜀地花椒,小小一颗咬开了霎时蹿起千层热浪,从舌根喉头往气管里呛。 官家不由停箸,俯身在她地上拍了拍,拧着眉头无语道:“不能吃就不能吃,怎么什么事儿你都要逞强?” 谢郁文咳完,回过身直灌茶,喝痛快了才冲他摆摆手,眼里还朦胧蕴着点儿泪,“不是,就是吃得急了。” 她吃饭其实不怎么挑口味,打小吃的都是最精细最讲究的东西,没机会体验什么叫难吃,偶尔在外头尝一顿,也只觉得新奇。 大约是为隐匿身份吧,官家这一路都没往驿馆停留,只挑民间经营的酒肆客店歇脚,也没多考量,只简单往远近最贵的那家去。民间生意凭本事竞争,能要最高价,品质通常都不差。 所以除了呛到的那一口,谢郁文吃得还挺满足,不紧不慢地吃到九成饱才停下。连官家都像是怕了她,每样菜由着她先吃,眼神变幻莫测,看着她吃够了,他才动筷子,却也没能影响到她的胃口。 直到拿着茶泰然水漱口时,她才恍然大悟,什么怕了她呀,官家是拿她当试膳的宫人,拿她试毒呢! 等官家用完,一行人便起身离开。立在檐下等人牵车马的当口,谢郁文瞥见街对面有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跪着,一手揽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儿,另一手倚着杆幌子,幌子上没别的,一面写着个“鬻”字,一面写着“人”。 她看不过眼,走过去在那女子放了个银锭,唯恐官家又存疑心,特意侧身对着他,不过朝那女子笑了笑,一声没吭便往回走。 来来回回间,官家的目光一眨没眨黏在她身上,犀利警觉跟隼鹰似的。得亏她坦荡,一点儿没小动作,熙熙攘攘的街上也不好发作,官家总算没收拾她,只是带着浓重不悦地“哼”了声,“谢郁文,朕怎么没瞧出来呢,你还有副颗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朕的话你听不明白么,能不能安分些,别给朕惹事?” 要她别说漏嘴,自己还一口一个朕啊朕的,真不知道能糊弄得过谁。谢郁文暗嘲,口气却和缓着点他,“周大人......您不知道,我家中有两个侍女,从小和我一块儿长大,感情很好。一名叫徐徐,一名叫冉冉,是爹爹早些年在官道旁捡回来的弃儿。战乱年间民不聊生,父母弃儿鬻女,实属无奈,可而今天下大定,若还有人迫不得已卖儿女求生......” 她没往下说,说出来怕又叫旁边这人跳脚。官家哪能听不明白,恼怒道:“你的意思,这都是朕......都是我的过错?” 谢郁文摇头,“此地偏居群山间,民风大约彪悍,中京城遥迢得摸不着边,况且周大人才管了几天事?我的意思是,您往后可以查查此处的父母官。” 她说得挺诚恳,理也不歪,官家只得悻悻回了句用你教,别开脸去,心中却真顺着她所说盘算起来。 又开始赶路。日头照得暖,吃饱了饭越发叫人打瞌睡,这下两人都不太做声,各自窝着一边儿车厢犯迷糊。 谢郁文就快睡着了,忽然间,像是赶车人猛地一抬辕,马车迅疾收住前进的势头,里头的人几乎被颠上车顶,前仰后合间霎时便清醒了。 谢郁文却眼神一亮。 果然来了。 官家很快坐定,警醒出声:“怎么回事?” “官家......”首领内侍勉强停住了马车,惊魂未定的声音犹在发颤,“有,有贼人......” 贼人恰如其分地熟练喊出台词,“里头的贵人别慌啊,想留命,留下盘缠就成啦!” 标准的一口官话,放之四海而通用,也不用担心叫人听出来历,大约是山贼的基本职业素养吧......命悬一线的关口,谢郁文还能四下里神游,官家却没她这份闲心,微不可查地将车帘牵出挑缝儿,凝神往外瞧。 谢郁文也瞧了点儿边边角角的——好大的阵仗!正前方便乌泱泱地围了几十号人,将山道拦了个严实。领头的几个骑马,间或杵着几个弯弓,也不知道两侧及身后还有没有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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