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冕自小父母双亡,是其祖母将其养大。陆宁回想起那位一向性情温和的老人,她对陆宁也一直很好,陆宁实在想不到她竟会做这样刚烈的事情。 “可是……她为何这样反对你入仕?你若能平步青云,不是能更好地孝敬她吗?” 秦冕低头看陆宁的脸,冰冷的雨丝已经将他的鬓发打湿。他目中透着某种灰败,嘴唇翕动了下,却没有说出口。 十几年前,大燕朝有一桩轰动全国的谋逆大案,被斩首者三百余人,京都菜市口被鲜血浸染数日不消。秦冕的父亲,便是此案的主犯之一,时任御史中丞的秦之衍。 在祖母眼里,秦之衍一世为君为民,却落得如此下场,她不想自己的孙子也走上这条老路。故而拼死不许秦冕入仕。 但是这一关节,他并不想告诉陆宁。 “我也不知。我自小父母双亡,祖母含辛茹苦将我养大。她现在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我必须得听她的。”他淡淡说道。 陆宁沉默片刻,又道:“这是你的责任,但并不是你失约这件事的关键所在。你知不知道,我母亲原本就是想让我上南华书院,若我早知道这些,我还省了与我母亲争吵,直接跟你去南华山便是!” 秦冕忽然笑了,笑容有些冷,带了几分绝望,“然后呢?你与我同上南华山,那么然后呢?我们会在书院同小时候一样好么?我们会一直形影不离亲密无间么?等你及笄后,你……你会嫁给我么?” 句句紧紧相逼,最后一句,他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仿佛想从她眼中捕捉些什么。 陆宁呆住了,她从未见过秦冕这样如凶狠的豹子一般锋利的目光,此刻心里只有慌乱,嗫嚅道:“我……没想那么多。” “你一直都这样,从不愿意深想,只顾着自己当下开心就行。”秦冕收回视线,轻轻摇头道,“倒也不打紧,反正总会有人事先给你想好。” “你……什么意思?”陆宁皱眉。 秦冕轻轻道:“宁儿,你不可能嫁给我的,我知道。所以何必继续纠缠下去徒增伤害?如今这般,你上桃蹊,我上南华,一刀两断,各自安好,就是最好的结局。” 天已经彻底黑了,雨声潇潇,越下越大。男子的身影在凄凉的雨丝中显得傲然而孤寂。 陆宁心里难过。她还是不明白,她和他那么好,为何要一刀两断呢? 憋了半天,她还是不死心,“我虽然没想那么多,但你知道的,从小跟我最好最亲近的就是你了!你又怎么知道,我一定不会嫁给你?” 秦冕听到这句,望着他娇气漂亮的小姑娘,心中不自觉得浮现喜悦,眸中不自觉的,已满是温柔。他一直喜欢她,是那种男人对女人的喜欢。他曾经幻想过无数次他能娶她,一辈子宠着她,可残忍的事实摆在自己的面前,他连做梦的资格也没有了。 秦冕掩下自己情绪的波动,冷声道:“宁儿,虽然你母亲带着你隐居江南,可有心人想要查便总能查到的。你出生高贵,想来日后回京嫁人是迟早的事情,又如何看得上我这等山野小民。” 陆宁道:“我母亲不是那种趋炎附势的人。她也很喜欢你啊。” 秦冕笑道:“堂堂镇南王妃,自然不用去趋炎附势。” 陆宁震惊道:“你……连这个都知道。” 说起陆宁的身世,那也是复杂曲折,三言两语难以说明白。 陆宁的母亲颜知赋化名白夫人隐居杭州,表面上是带着孩子寡居的普通商户之家,名下有几亩田产几间铺子,盈利不多但也足可维持富足生活。事实上,她原本姓颜,乃是出自京城名门望族、煊赫富贵的颜府。陆宁从小吃穿用度、成群仆役,大多来自颜府,虽然颜知赋这些年都深居简出,但如果非要查的话,这些也并不是查不到。 但是,陆宁的父亲是镇南王这件事,世间却没有几个人知道。 镇南王是谁?大燕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镇南王陆南屿,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他曾经骁勇善战,驱逐异族于千里之外,后来又奉命镇守南疆,从倭人手中收复了偌大的南竹岛,自此便留在那边长期戍守南境,被封镇南王,乃是大燕朝众姓李的王爷中唯一一位异姓王。这是真正的一代良将,是大燕朝南疆的定海神针,是两广海岸的擎天柱石。 颜知赋是陆南屿明媒正娶的妻子,至于如今为何分隔两地,这又是一笔烂账。世人只知道,镇南王的妻儿死于战乱,乃是孤身一人。哪知还有遗珠在江南。 “镇南王其实也暗中派了不少人护着你们母女。”秦冕淡淡道,“宁儿,你这样的身世,是不可能在杭州一辈子的。” 陆宁摇头道:“我父母如何,又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爹娘素来宠我,我不想去京城,他们便不会强迫于我。” 她擦了一下额角的雨珠,“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这辈子的愿望就是远离斗争是非,跟我母亲一样,做个自由闲散的民间百姓。” 秦冕摇头,“说这么多,你还是不懂。我信不信你并不重要,总之我们地位悬殊,我们之间不会有任何结果!你喜欢跟我在一起,是因为我一直以来不计回报地对你好。若是有另一个人也对你这样,你也同样会喜欢跟他在一起。”这些都无关情爱,这也是他的祖母点醒他的。 陆宁都被他搞糊涂了,“所以你到底在纠结什么?难道不是你自己要主动对我好的?那我喜欢跟你在一起,还有错了吗?” “是,过去是我主动的。”秦冕痛苦地闭上眼睛,“现在我清醒了,知道我对你的心思不过是奢望。所以我放弃了。” 陆宁咬唇,为什么,明明是他失了约,如今反倒一切都是她的错? “今日已经与你说清原委,日后便当陌路人吧。”秦冕却不再看她,转身快步离开。 “冕哥哥!”她急得去追他,拉住他的衣袖,“你不要这样说,我……” 男子看她的眼睛无悲无喜,仿佛真的是一个陌生人。 她攥着他衣服的手指抖了抖,就被他绝情地拉下来。 秦冕终是离开了。 陆宁站在雨里,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发了许久的呆。
第14章 、走街串巷 安府后园里有一处湖石堆的假山,乱石叠嶂,形态奇巧。假山后头藏了一处少有人知的小亭,亭边一簇锦绣木芙蓉,亭中有白净石案,案上此刻摆了一套珍贵的青色茶具,泛着淡香的茉莉花茶水缓缓倒入杯中。 安玉剪方才陈述了许久的诗词见解,都不见对面的男子有任何反应。 可即便没有反应,她只要看他一眼,就忍不住满心的倾慕。 这是一个天生能让女人沦陷的男人。春花秋月般的精致美好,日月星辰般的耀眼迷人,再多再繁复的词语都不足以描绘他的容颜和气度。他只须一个眼神,姑娘们便都神魂颠倒了。 看她安府这一众姑娘,不正是如此。 安玉剪作为安府嫡女,腹有诗书,胸有丘壑,素来自认清高,与其他姐妹不一样。只是,她不得不承认,她也对这位桃蹊书院来的李公子一见倾心了。 府里的姨娘们因担心女儿婚事,如今见着这两位祝九渊先生的学生,都跟狼见了肉似的,卯足劲儿地向他们阿谀奉承。她是看不上的。她是正经读过书的,知道廉耻,她最初那封信,虽抱有爱慕之心,但也的确是求教的诗文。 她没想到,李晞竟也对她印象这么好。她实在按捺不住喜悦,这才立刻约了一次。 他来了。尽管容色疏离淡漠,一直未曾说话,但人家是天下第一书院的才子,自然高冷。 李晞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里。他控制不住的,就想象起秦冕和陆宁亲密谈话的场景来。从小相伴,情谊深厚呢…… 他们会不会秉烛夜谈、同塌而眠? 他有点烦躁。手上悠悠摇着的扇子,啪的一声合拢。 安玉剪沏好了花茶,送到李晞手边,眸中掩不去的娇羞,“李公子,尝尝我泡的花茶吧。” 李晞下意识接过了茶,消火一般一口全喝了,茶杯啪的一声重重放到案上。 前一刻还满脸柔情的女子被他吓了一跳,见他似乎生气了,心下惴惴,“李公子……你……” 李晞看她一眼,“与你无关。” 实在懒得应付。他说着,便站起身来,拱手道:“在下还有别的事情,先行离开了。” 安玉剪听他说与自己无关,刚放下心,就见他要走了。一时慌乱,委屈道:“公子是嫌我……今日邀约过于轻浮了?” 李晞背对着她,“是有些轻浮。” 说着,便大步离开了亭子。 徒留少女一个人在那儿,失魂落魄的。 李晞走到陆宁的住所,人影都没见着。眼瞧着天色越来越黑,雨也越下越大,他在屋里也坐不住,脚步转来转去,心里焦躁不安。 问了安府的丫头,她们也不知道陆宁去了哪里。 大约过了戌时,陆宁才从外头回来。头发衣裳都淋湿了,一张小脸愈发的白净嫩滑,水洗过一般。 只是平日里灵动的目光颇为呆滞,也不知在想什么。 李晞接过了丫头送来的布巾,给她擦了擦头发,严肃道:“你的伞呢?怎的淋了一身湿?” 不知怎的,他关切又略带责备的目光,就让陆宁想起小时候的秦冕来。想起今日秦冕的话,陆宁一把夺了布巾,“我自己来。” 李晞倒也不在意。陆宁原本对他一直就凶巴巴的。 “原以为与旧识好友相聚,你该兴高采烈才是。你这副样子……莫非是你俩绝交了?” 陆宁瞪他一眼。 李晞了然道:“看来我猜对了。” 陆宁冷冷道:“你就这么喜欢揭人伤疤吗?” 李晞摸摸鼻子,不说话了。陆宁擦完头发,又坐在窗前里发呆。窗外雨幕重重,夜色已深,根本什么也看不到。 “你还不赶紧把湿衣裳换了?就怕自己不生病不成?”李晞见她不理,便转身自己去屋里找,想找一套干衣裳给她换上。 陆宁听到衣柜门的声音,转身看见他翻开了自己的衣物,箭一般飞快地冲过去把他拉开,“你干嘛又动我的东西?” 李晞无奈道:“我……” 陆宁心里烦,便一直推他,“你滚回自己的房间可以吗?我想一个人待着!” 李晞被她一路推到房门口。见她坚决,他也不再坚持,只再三让她赶紧把湿衣服换了。 “知道了!知道了!”陆宁把人推到外面,关上了门,还上了锁。 李晞看着禁闭的门,无奈摇头,等了一会儿,并未听见哭声,这才离开了。 第二日,陆宁就病了。唤了大夫来瞧,只是普通风寒,休息两日就好。 与此同时,安府又迎来了一位大儒学者——正是桃蹊书院中教授器乐的李夫子李东篱。这位先生除了才学外,还有一手精湛琴艺,甚是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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