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宁正吃得欢快,招手让母亲也吃。 颜知赋知晓书院清苦,没什么精致的吃食,也有几分心疼,陪着她用了一会儿,又问道:“你这一年乔装,可有人识破过?” 陆宁没抬头,一边吃一边坦荡道:“当然没有。若有的话,我还能安安心心在这儿待着么?还不被赶出去了。” 颜知赋道:“做事须有始有终。你既然来了,自然是三年学成的好。别被你爹忽悠了,他总说不安全不放心,可他那个人,满心只有他的忠君爱国,并不懂我们女子这一辈子能随自己心意的机会太少了。等以后成了亲成了人家的媳妇儿,便是围在四角天空之下的一只囚鸟。” 这也是为何颜知赋对于陆宁的婚事更倾向于招婿上门。嫁到人家家里,便得由人家拿捏,她这个女儿娇纵得很,如何受得了那个苦。 至于男扮女装一事,颜知赋年少的时候也经常这么干,其实只要没人识破,这样反而安全。就陆宁的样貌,若真以女装出现在人前,那才是真正的不安全。 书院虽用度清苦些,但陆宁自己也觉得来得值当。可媳妇儿什么……她不高兴得看了颜知赋一眼:都说了不要说这个。 颜知赋知道她的话陆宁不爱听,便住了嘴,又说起来这一年来杭州府的一些趣事来。 好学生总能得到老师的特别照顾。承蒙林夫子宽容,颜知赋在长乐山住了好些日子,中间还去闲云斋拜访了一回山长,至二月二龙抬头,才告辞离开。 春寒料峭,陆宁送颜知赋到了长乐山脚下才分别。 孩子大了总要出门闯荡的。颜知赋这般安慰了自己一路,结果分别那刻,还是心下一软,忍不住拉着陆宁的手,语重心长道:“若是真被识破了,你直接回杭州就是,无须太过在意。以山长的为人他也不会罚你的。说到底,咱们也不能考科举,一切不过顺应本心,别太为难自己。” 女扮男装读书事小,女扮男装科举就是大罪了。陆宁也并没有这个想法。 陆宁点点头,忍下鼻尖酸涩,“娘亲也要照顾好自己。若是爹爹又跑去杭州,可别与他吵了。” 颜知赋嗤笑道:“你不在,他哪里敢来杭州?他若来了,我直接把人扔出去。” 陆宁噗嗤一笑,想到爹爹那么人高马大的人被扔出门的场景。娘亲对谁都温和有礼,只有对爹爹,凶残得很。 颜知赋离开的这夜,温聆和韩溟邀了陆宁到拾绿亭一起喝酒。温聆说是从山下特意买的不醉人的果酒,结果他和韩溟两个,才喝了一坛子就倒了。陆宁 陆宁惊诧道:“温兄不是一向劝我别喝酒么?”自中秋那夜她喝醉了发酒疯之后,温聆便时时督促着她少饮酒。其实在书院里,能接触酒的机会也很少。 温聆道:“我前几日从山下特地买来的果酒,老板娘说了,这酒不会醉人。” 陆宁知道,他是怕她因与娘亲分别而心情不好,所以才这么做的。心下暖暖的。 韩溟正把酒一坛一坛地摆上桌案,摆好三只小杯子,利落地一一斟满,豪迈道:“你这回受伤,过年都没好好过。反正现在这山里也没几个人,咱们也不用如此拘束着自个儿。今日便痛快喝一场!” 相比于陆宁与母亲只是暂时分别,韩溟却是不久前遭遇丧母之痛。陆宁心知他心里也不好受,便接过那杯子,快意道:“好。咱们今日便痛快喝一场!” 三个人一边喝一边玩诗词接龙。 忘波湖上有清风阵阵,带着早春的清凉。湖边有新绿的柳枝,远处的桃花坞中挂满了粉色的花苞,冥冥中,似乎有生机在萌动。 少年人初尝愁滋味,喝着喝着便停不下来。待温聆发现眼前的陆宁变成了三个时,他低头看看那酒坛,皱眉道:“……这老板娘……骗人的吧……” 陆宁喝的比他快,这会儿也有点迷糊,见温聆趴在桌案上了,上去嘲笑道:“温兄怎么这么快就倒了?诗词接龙到你啦!” 温聆的眼睛半开半闭,“我……我不行了。” 陆宁不依,非要他起来接龙。温聆便又艰难地爬起来,手颤巍巍地倒了酒,结果还没到嘴边就洒了。 陆宁急得抓住他,晃了晃,道:“不是让你喝酒,是让你接龙!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颜后面呢?” “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温聆下意识地重复,眼前陆宁的脸忽然愈发明晰起来,明眸皓齿、笑靥如花,泛着红晕的脸儿艳若桃李。 “这诗写得好……陆贤弟……就生得……这般。”他口齿不清道。 陆宁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她立刻松开温聆,温聆便又顺势坐下去,趴在桌上睡着了。 韩溟也早就喝醉了,在那儿呼呼大睡呢。 陆宁心道这俩酒量跟她不是一个级别的。桌案上,还剩了三坛子。 第二日,温聆也早就不记得自己说了啥。他素来是最重规矩的,这下也有点后悔这次的放纵。韩溟倒是兴致勃勃,甚至想过两日再喝一回,毕竟还有剩下的呢。但温聆不同意。最后三个人把剩下的酒埋进了一棵桃花树下,相约来年再喝。 只不过,真到了这个“来年”的时候,却是月与灯依旧,不见当年人。 天渐渐暖和起来,桃花坞上的花骨朵儿次第开放,渐渐开成一片灼灼的烟霞。学子们都陆续回到了山上,书院里的一切都渐渐重新步入正轨。 苏棠说他抽空特意去瞧了温聆的双亲,二老身子还算硬朗,让他不必担心。温聆甚为感激。苏棠乐呵呵道,上回年终试温聆一举夺魁,这已经在家乡传开了,桃蹊书院里能夺魁的,基本上秋闱是躺着都能过了,他得在温聆还未发达时,多搞搞关系,看日后是不是有提携的机会。 陆宁知他是玩笑话,苏棠即便平时活泼好动些,但既能进这书院,秋闱也该是没有问题的。对于他们来说,更为关键的是春闱,甚至殿试。 当然,如今说这些还早。 虽然如今飞花台上贴着的是温聆年终试的文章,但他倒是很平静,也未提过此事。他也晓得,若非李晞和陆宁的缺考,他是拿不到这个第一的。 书院中逐渐热闹起来,直到众人开始在教舍上早课了,都始终未能看见李晞的踪影。 窗外有燕子的叽喳声,陆宁以手支颐,看着眼前的《中庸》,耳边是诸葛慎颇为洪亮的读书声。 “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 诸葛慎是夫子当中最为古板严肃的,奉四书为经典,每回授课都是这几本书来回讲,美其名曰正统。 正统归正统,但陆宁不喜欢看这种早已烂熟于心的东西,没有一点新鲜感。 好在诸葛慎的课并不多,今日是正式开学好几日了,才上了这一次。 都开学这么久了,那个李晞会不会不来了啊? 陆宁心里不禁开始畅想。若他不来,她以后便不用担心被揭发,而且也不会有人次次都找她的麻烦,跟她不对付。 右边一声轻响,接着是耳边一道宛如魔咒的声音,“是不是在想本公子啊?” 陆宁转头,果然看见李晞那张精致绝伦的脸,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朝她笑着。那笑容,带着少年人的热情和恣意,如骄阳般灿烂灼人。 “你……”陆宁吓了一跳,他怎么忽然冒出来的? 书院的学舍并没有固定座位,所以每次都是随意坐的。今日这堂课,陆宁挑了颇为偏僻的角落。陆宁看了看身后的窗子,料想他是从窗子跳进来,坐到她身边的。 这胆子也太肥了,竟敢当着诸葛夫子的面跳窗户!陆宁下意识地看了看不远处的诸葛慎,只见他背对着陆宁的方向,还拿着书摇头晃脑地念着,视线都未曾挪开。 坐在陆宁前边的苏棠回过头,给李晞比了个大拇指,看口型,说的是“少年好身手”。 陆宁都无语了。她侧头瞪了李晞一眼,想起他方才吊儿郎当的话,小声回道:“想你个头啊想!” 李晞只是一直看着她笑,像是多年没见过舍不得挪开眼似的。 陆宁瞪了他一眼便没再看他,低头看了会儿书,见他没有要走的打算,忍不住道:“你别坐我这么近。” 李晞却愈发凑过去,就差没靠在陆宁身上了。 陆宁正欲往一旁挪一挪,就听见李晞嬉笑的声音:“哟,夫子都讲到哀公问政了,你的书还摊在君子之道这儿。” 陆宁低头一看,大窘,立刻快速翻了几页。
第22章 、上巳春暖 李晞在一旁吃吃地笑,似乎十分愉悦,又低声赞同道:“我也觉得这课甚是无聊。早知今日是诸葛先生,我干脆晚一个时辰到。” 他刚到桃蹊书院,连水都没喝一口就赶来上课了。他都被自己的好学精神感动到了。 夫子在那边念,李晞就在这边低声学,拿腔拿调的,颇为滑稽。 周边的几个人都捂了嘴忍笑,陆宁倒是不动如山。 待念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时,李晞道:“这话不对,若是知了耻,做事多半束手束脚,何来的勇?我看,不知耻才是真的勇。” “噗嗤——”周边的人终于忍不住笑出声。连陆宁都忍俊不禁。 诸葛慎这才发现教舍里多了个人。他视线朝陆宁和李晞这边看了看,沉声道:“念书,讲究平心静气,专心致志。课堂上保持安静,不可嬉笑。” 陆宁小时候也有顽皮的时候,但自来了这书院,身为堂长当以身作则,所以向来自律。这会儿被连带着说了,有些羞愧。但李晞却跟他自己说的那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在诸葛慎继续往下讲时,他又开始不安分,往陆宁这边挪了挪,低声道:“不用在意他,他眼睛不好,我们坐得远,穿的也一样,他根本看不清谁是谁。” 陆宁瞪他,低声提醒,“不要说话了!” 李晞回家这段时日,似乎攒了许多话要与她说,他还要开口,忽觉脚下一痛! 陆宁竟然狠狠踩了他一脚! 李晞也不敢呻吟出声,只得咬牙生生忍住疼。 陆宁又威胁似的看了他一眼,他这才乖乖坐在那里安分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学。陆宁往外走,李晞便也跟着。一路上有不少人跟李晞打招呼,李晞都笑呵呵地回礼,心情极好的模样。 “你跟着我做什么?”陆宁道。 李晞:“陆大公子想多了,咱们都要去斋舍,同路罢了。” 陆宁只好不理会他。一路疾行。李晞跟着她,走到桃花烂漫的桃花坞处,瞧着周边没人了,这才道:“哎,怎么又开始不理人了?” 陆宁看他一眼,“我和你从来都没什么好说的。” 李晞瞪大眼睛,“你难道不觉得,你有事情没有和我交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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