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的时候,楚言枝怕他会起兽性,弄得屋里到处是水,很难收拾,便把他塞进了帐内。狼奴在帐子里又玩铃铛又玩九连环,楚言枝在外面洗着澡,开始想江家谋反的事。 算算他们再要十几日就要到京城了,三姐姐说父皇和太子皇兄已经将各处都部署得差不多了,虽然还找不到狼奴,但至少狼奴也没被他们找到,对付完江霖,自然就能给他和辛家脱罪。 楚言枝还是希望狼奴能尽快清醒,说出在北地发生的事,这样能助力朝廷对抗江霖不说,对他本人也是个立功的好机会。毕竟在北地辛辛苦苦打那么久的仗,最后功劳被抢、被下药弄得九死一生,还受冤枉,她都气得想直接手刃了江炽。 楚言枝趴在桶沿看向帐子上狼奴的剪影。 不过受了那么多苦,让他先无忧无虑地玩玩,暂时别想起那些沉痛的事情也好。 六月中旬的夜空上挂着一轮皎洁圆月,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在将过通州的驿站停下了,一行人下马,驿丞忙牵引他们进去。 驿丞虽早已接收到消息,说要时时注意江霖一行人的动向,但面对如此肃穆威势,他还是不敢轻易抬头直视。 他能感觉到这行人内部之间的气氛十分怪异,来回走动间互相都不说话,尤其是江霖父子。 江霖将自己的马和那匹黑马一起交给他,让他领下去喂草料。驿丞在此任职多年,这又是临近通州的驿站,见过不少高品级的将领和他们的战马,自然看得出来这两匹马都是极难得的骏马,只是始终不见那黑马的主人。看江霖这架势,应当也不是拉去送人的吧。 驿丞安顿好马儿,朝暗处的几人使使眼色便回去了。 驿站一整夜不但没发出什么异动,甚至连大点的响动也无,只在驿丞将要守在底下睡着的时候,隐约听到有人叩响了江霖那扇门。 江霖洗漱完毕,已将灯吹灭在靠窗位置的床榻上歇下了。 夏夜蚊虫多,军旅之人体味重,更招啃咬,所以虽然热得不行,江霖还是把窗关得严严实实的。 一个多月了,没有灼儿半点消息。 江霖想到此节内心便痛苦万分。 他想怨老天为何要如此待他,他勤勤恳恳杀敌报国多年,十八年前丢失亲子,十八年后好不容易要相认了,却又几乎与他生死相隔。 他也想怨余采晟,怨他为何早知真相却不告诉他,非要写在信上。但凡他能早一天知道……灼儿都不会出事。 可余采晟已经为护着灼儿死了,他有何资格怨他。 江霖又想江炽的事。 他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哪个行军打仗的人家里的孩子不是那么苦过来的?他身体底子差,所以不是更该锻炼吗? 他怎么就长成了现在这样。 江霖愁得揉自己的眉心。 门被敲响之后,他搁下抵在额头的拳,沉声问:“谁。” “父亲,是我。” 听到江炽的声音,江霖立刻翻身从床上坐起,但不打算起身开门,只凛声道:“无事别来找我。” “如果不是有事,我也不想见你。” 江霖牙关紧咬,抿唇半晌,还是开了门。 江炽在门外朝里看了眼,见他没点灯,朝何副将要了盏。 “不必点灯。”江霖脸隐在暗处,看着持灯的少年。 少年的脸在幽幽光线显得有几分苍白,笑了下:“也好。” 他把灯还回去,在江霖转身朝里时将门关上,随之进去了。 江霖照旧在床榻上坐下,不等江炽落座便觉得这屋里实在憋闷,“砰”地把窗子推开了。 月光和微微凉风顷刻涌入,外面的蝉鸣与蛙鸣声也被无限放大了。江霖将目光投向窗外月亮,一言不发。 江炽在桌前坐下了,也跟他一起看那轮皎皎明月。 隔着白绫般的月色与寂寂无声的黑暗,父子无言。 桌上传来江炽端起茶壶倒水的动静。 “那是陈茶,别喝了。” 江炽略微抬眸,将之一饮而下:“父亲原来记得我的身体不好喝凉茶吗?” 江霖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抚着下巴上的短硬胡茬,没说话了。 江炽又倒了一杯。 江霖语气中的愠怒更浓了:“那是陈茶!” 江炽还是喝下了。 他搁下杯盏,竟觉得自己有几分醉意。 “我刚记事的时候,那时,大约三岁,父亲还会抱着着我,拿勺子给我喂水喝,吹一下,喂一勺,父亲想必是不记得了吧。” 江霖不语。 “还有给我剥核桃吃,核桃的壳那么硬,你只要轻轻一捏就能开开。你把核桃仁都一点一点地剥下来,然后搓上面的皮,拢在手心里让我朝里面吹气。我气息小,但一吹,也能飞起许多许多的碎末。我吹不完,你再一吹一扬,掌心就只剩白核桃仁了。你把核桃仁递给娘,娘把它们磨成一点一点的碎渣,你捻着喂我……我都记得。” 江炽一脚蹬在椅子上,一手斜撑着头:“后来你说我总这么差不行,要耐冷受冻,所以要我拿冷水洗澡,大冬天也不例外。母亲在旁边望着我哭,你揽着她的肩膀给她擦泪,你的眼圈也是红的。我常常想,我要是有大哥那样的……也不用他那样的,有个随便哪位将士那般好的身体,我都不必受那种苦吧。”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都是为你好。” 江炽轻叹一声:“我就知道,不论我说什么,你一定会这样对我说。你当然不会有错,你是我父亲,这一辈子,只可能我犯错。可我恨你。” 江霖对月而望的眸凝顿住了,扣在膝上的五指也在收紧。 “你永远都不会对我满意的。这世上当然会有比我好的人,比我身体好、比我功夫好的,不是江灼,也会是别人。这点我比谁都清楚。哦,不,你其实心里也清楚。” “人当然不能把眼界局限于自身!既然知道差距,就该奋起直追!” “父亲,我今年,也还未过十七岁的生辰吧。” 江霖没应声也没点头。 “我生辰刚好是中秋日。” “……” “再过三年零两个月,我满二十,你说,你会给我请封世子。”江炽语气平淡,“我一直很期待那天。承袭你的爵位,以后接替你的责任。” 江霖哼一声:“你想谋反,恐怕我一把江家军交给你,你转头就要害死所有人吧?” 江炽并不否认:“你不是要我做最好的那个么。最好的,当然是九五之尊。” “……江炽,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回什么头?”江炽又叹一声,“你真是个矛盾的人,一边说着为我好,一边把我逼得每日痛苦。一边要我做最好的那个,一边阻止我谋权。你向来骄傲不肯落于他人之后,却又甘愿苦守边疆十数载而无所怨。父亲,你应该清楚,我们走到这一步,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朝廷各方都在部署,别说我确实有反心,就是没有,也该成有了。古往今来功臣无福受功的事,你知道的比我多吧。” 江霖微哽:“可只要你愿意,我们以后继续驻守在北地,又有何不可?大不了一辈子不回京城!” “我如何愿意,你如何愿意?皇帝要削藩的意思你看不出来吗?你又甘心这辈子最终混得连辛恩都不如吗?” “你谋反没有胜算!”江霖压低了声音锤着膝盖气愤道。 “我不在乎,搏一搏。若成了,您贵为皇帝,如何?” “你抢来的东西我不要!” 江炽觉得与他谈得累了,把视线从月亮上收回,无声地看着自己父亲投在地上的影子。 每次江霖一坐下来,脊背稍微佝偻一些,他都能明显得感觉到父亲再不如从前年轻了。 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江炽盯着那道影:“你是不是无数次在想,如果江灼没被弄丢,我不曾出生,江霖,你这辈子该有多完美。母亲身体不会被拖垮,大哥能平平安安地长大,他确实是个很好的人,什么都会,怪不得谁都喜欢他。你一定会疼他疼得极厉害,也不知会不会抱着他,给他一勺一勺地喂水喝,会不会把核桃一颗颗掰开拣里面的仁,搓了皮捣碎了喂他。” “他身体那么好,天赋悟性那么高,不需要你逼着他学什么,他自己就能学得很好,特别省心。他不怕血,不怕死人,杀人如砍刀切菜,用不着你去逼他,他自能成为你的骄傲。余采晟也能活着,他的腿不会瘸,会成为你的左膀右臂,不至于如今在夜里,没有人能跟你说话,你只能背对着我听这些你不爱听的。” 江霖气息颤颤,泪顺着脸颊滑到下颌,打在手背上。 他的眼睛仍望着月亮。 江炽还在慢慢地说话:“可是能怎么办呢,你的人里出了叛徒,你的孩子没了。你左膀右臂的兄弟一蹶不振,离开北地回了京城。你妻子伤心过度,本就因为战乱劳损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你的小儿子生下来哭都哭得弱,你见着就不喜欢。” “我何时说过不喜欢你!”江霖一拳砸在床板上,床板震动,掩住了他话音中的哽咽嘶哑,“你,你怎么就不能明白……” 江炽没什么情绪波动,又倒了杯凉茶。他发觉自己今夜定将无眠,抽出袖中的小药瓶往茶里撒了点粉末。 江霖听到点动静下意识想要回头看看,但满脸泪痕之下,到底没回头。 江炽喝了茶,继续说道:“我明白你,但你从不明白我。你那天在马场上和余采晟说的话,其实我都听见了。江霖,你难道要求我听到你说,如果有了大哥就不会有我存在这种话,我要一点都不失望难过吗?” “我这一生,短短十六年,只有那三年无知无觉的时候最幸福。母亲疼爱,父亲关爱,所有人都待我很好。我想怪你,甚至也想怪母亲。怪你为何永远对我不满意,要对我那么苛刻,怪母亲既然要生我,为什么不给我一副好身体。可凭心而言,你确实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我好,对吧?至少是你以为的好……母亲,母亲她能有什么办法,天底下不会有娘希望自己的孩子生下来就有一副差身体。” “我恨你,恨江灼,但怪不了你,怪不了江灼。我杀了江灼,你一定恨我,一定怪我,一定想要杀了我给他报仇。这其实都无所谓。江霖,这辈子是你欠我的,你承认吗?” 江霖对月泣不成声,他启口想说话,偏偏开不了口。 江灼是他一生的痛,江炽又何尝不是…… 江炽得不到他的回答,他看到父亲的影子在月光下微微颤动着。 他把那点茶喝尽了,终于觉得无话可说,起身要离开。 走到门口时,江霖又沉又哑的声音传来:“……你要是愿意,我们把辛鞘的罪名洗了,我们把兵符上交,把江家军都还给朝廷。我带你回连州,你娘也去,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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