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太后让如净嬷嬷将荷包递给楚言枝。 楚言枝双手接了,依照昨日娘亲和年嬷嬷交代过的话恭恭敬敬地道谢。 如净嬷嬷将炕桌上的几个食盒都打开,让楚言枝吃。 楚言枝看了眼荀太后,她老人家见她收了荷包,又闭上眼念佛了。 楚言枝脱下小手笼,拈起一块椰丝糖小口吃着,另一只手在袖子底下不安地抠弄起荷包上绣的字。她既想说话,又不是那么想说话。 慈宁宫安静又暖和,但室内所有摆设都沾有沉香味,连她吃的椰丝糖都好像染上了一点。外头的鸟雀吵不到里面,楚言枝不敢乱动,静静地看着窗外那株柿子树。太过安静了,她总觉得自己的呼吸声都能把皇奶奶惊着。 如果娘亲在的话,就会用温柔的语调与皇奶奶聊几句话,然后再寻个由头离开。 楚言枝准备吃完这颗糖,再问皇奶奶能不能带她参加宴席。 “你娘的病怎么样了?” 楚言枝刚把糖塞进嘴里,正擦着手指要端茶盏喝一口,一直不言不语的荀太后忽然开口问她了,音调很平。 “娘亲好很多了,昨天还给我做了昭君套和小手笼。”楚言枝坐直身子,也不喝茶了,摘了自己脑袋上戴着的卧兔儿给荀太后看。 荀太后看了一眼,点点头,又闭上眼不说话了。 如净嬷嬷把茶端起来,喂楚言枝喝了两口。 口齿间甜腻的味道被这盏君山银叶冲散了些,楚言枝捏紧昭君套,终于道:“……皇奶奶,我也想去吃冬至宴席。” 荀太后摸捻佛珠的动作顿住,没有说话。 如净嬷嬷打量着一脸紧张的楚言枝,笑问她:“殿下怎么突然想吃宴席了?” 楚言枝想了会儿,直说道:“我要做个正经公主。别的公主有的,我都要,别的公主会的,我要学。” 这话足够令如净嬷嬷震惊。她本以为楚言枝是馋了才会突发奇想,毕竟这年纪的小孩子都贪嘴,而楚言枝胆子一向很小,想要的无非是吃的和玩具,很少能意识到自己是位能提要求的公主。 她突然说自己想做一个正经公主,便是意识到自己在这宫内许多人眼里根本算不上公主了。 如净嬷嬷边为她添茶边想这几天外头发生的事,心思渐渐平静下来。也难怪楚言枝会变了心态,她想要救自己的娘,还得触犯宫规去求亲姐姐。同样是公主,差别太大了。 “皇奶奶,我娘亲病了去不了,你带我去好不好?”楚言枝还是不太敢对荀太后撒娇,她两手握住炕桌小角仰头期盼地望着她问。 荀太后依然没什么表情,将珠串绕两圈戴在手腕上后,倚靠在迎枕上,轻轻点了点头。 楚言枝的眼睛瞬间亮了,像只觅到食的鸟儿,欢快地跳下来朝她行礼。 她一动,室内静沉沉的香雾就被搅散了。荀太后看看冰裂纹窗棂外的柿子树,淡声道:“后花园有架秋千,你在这坐不惯,去那里玩吧,饿了就来吃些茶点。也别玩得太过,现在日暖风凉,出了汗便容易受寒,你这昭君套还得戴好……” 话到一半,见楚言枝睁着一双明澈杏眼期待地看着自己,荀太后止了话音,朝如净嬷嬷招手示意了下,继续闭眸念佛了。 如净嬷嬷领着楚言枝往后花园走,让几个小太监和宫女在旁边看着,红裳扶楚言枝坐上秋千,轻轻地晃荡起来。 充斥鼻腔的檀香味与沉香味散去不少,楚言枝打个呵欠,脑袋靠着秋千绳想方才皇奶奶的反应。 皇奶奶前两年刚办过六十大寿,鬓发上却不见一丝白。许是因为很少做表情,连话都很少说,她脸上也没多少褶子。楚言枝一直觉得她太严肃了,两年前宫里给她办寿宴,整个皇宫都热热闹闹的,唯有她自己始终淡淡的,甚至都没出去露面,只在慈宁宫里吃了一碗长寿面。这面还是娘亲给她做的。 楚言枝虽然每次过节都来看她,但这些年跟她说过的话一只手都能数得来,完全没料到她会这么轻易就答应自己的请求。 她连自己的寿宴都不出席,竟然愿意带她参加今晚的冬至宴席! 楚言枝发觉自己最近的运气特别好。给娘亲请到了御医,把狼奴救出了上林苑、放出了笼子,自己今晚上还能参宴。但她觉得这不止是因为运气好,也是因为自己主动踏出了一步又一步。 楚言枝抓着两边秋千绳,望着光秃秃的枝丫上一个个火红的柿子,央红裳用力点推。 荀太后让如净嬷嬷把槅扇窗打开,听着后院传来的一阵阵笑语,她缓缓地躺靠下来,看着茶盏上方缭绕的水汽。 如净嬷嬷将楚言枝未喝完的茶盏换下去,给荀太后沏了盏新的,然后在足承旁坐下,为她揉捏腿脚,轻声道:“七殿下还是个孩子,兴许只是想吃点好吃的。” 荀太后目光无波:“孩子都会长大的。” 如净嬷嬷点头:“这也是姚美人的意思吧。病了一场,她想为七殿下争一争。您要帮她?” “当年本就是我害了她。”阳光照在荀太后平整的眉眼上,她又摩挲起腕上的佛珠。 那是成安四年,成安帝入主紫禁城以来头一回选秀。她一向不愿管宫中的事,但礼部要她亲自指一个秀女出来,说这样才合规矩。一眼望过去,最顺眼的就是姚窕,她便指了。 成安帝从小就对她这个亲娘不亲近,她一生鲜少有为他做决定的时候,只这一次决定,他都厌恶极了。 姚窕进宫后,一直未得他诏幸。直至年末,所有秀女他都宠幸了个遍,其中两位连孩子都生下了,他才在百般催促之下诏幸了一次姚窕。 隔年姚窕诞下楚言枝,但成安帝半点不在乎,反倒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将去年生下四公主楚宜萱的安婕妤封了嫔,赐封号顺。 无非是在向她这个亲娘表明态度。 荀太后清心寡欲多年,对皇帝的事,她自觉无能插手,亦不愿插手,她并不在意成安帝对她是何态度。但她对不起姚窕,也对不起楚言枝,所以姚窕若想为楚言枝争一争,她甘心为她们铺路。 荀太后没有躺太久,感到膝盖的酸乏褪去些后,她起身坐到书桌前,燃香开始抄念《金刚经》《僧伽托经》。 送楚言枝她们出门后,年嬷嬷正准备回去服侍姚美人吃药,转头却看到狼奴孤零零站在廊道上,歪头盯着门,不知在想什么。 年嬷嬷知道这孩子身上有股疯劲儿,楚言枝在的时候,他还能压着这股疯劲儿,她一走,他就像被主人家丢到路边的野狗,逮谁咬谁。 但野狗再疯,也只是个可怜的狗儿。狼奴就是个八九岁的孩子而已。年嬷嬷悄步朝他走近,探身问:“奴奴,饿了没有?” 狼奴已会叫自己的名字了,他知道年嬷嬷是在对自己说话,但还不能够完全理解她到底在说什么。 他想到殿下是很亲近年嬷嬷的,年嬷嬷能给他们所有人弄到食物,是这里最有用的人。 他要学便要找最有用的人学。 狼奴抱着小木偶,拽住年嬷嬷的袖子,眨着眼睛努力地说:“嬷嬷。” 年嬷嬷一惊,眼尾笑出了褶子:“狼奴这么聪明呢?都会喊嬷嬷了!” 不管狼奴之前是什么模样,他如今洗干净了头脸,散着一头乌黑长发仰头唤她嬷嬷,年嬷嬷便觉得心窝子化成了一汪水,拉着他的手腕,像哄别的孩子一样:“奴奴是不是饿了?嬷嬷做饭给你吃好不好?” 狼奴不习惯被人牵住爪子,这让他觉得危险。但看到年嬷嬷脸上的笑,他潜意识判断她并无恶意,且他还要请她教自己狩猎,狼奴便没有挣开。 他走路走得慢,还容易摔跟头,但偏偏是个倔强性子,摔了不要人扶,非要自己挺着小腿站直,再一步步往前走。年嬷嬷想起楚言枝小时候,她学走路就不这样,要是摔了,能抽抽噎噎趴地上磨蹭半天。姚美人倒也耐得住性子,坐在一旁不让人去扶,就等她自己个儿爬起来。 等他们走到东殿,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 年嬷嬷让狼奴在凳子上坐下来,然后盛了碗羊肉汤,给他夹了两个肉馅包子,放到桌上让他吃。 狼奴握着勺子,面对桌上的东西有点无措。 他歪头问对面正择一筐韭菜的年嬷嬷:“殿下,吃?” 年嬷嬷不明所以地点头,玩笑着问他:“放心呢,殿下是吃过早膳才走的。殿下刚走,你就舍不得啦?” 狼奴若有所思。 殿下为何会爱吃这些呢? 他用勺子挖碗里的羊肉汤喝,由于举止兽性未脱,几次差点翻了碗。 年嬷嬷哼着江南小调,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开始自顾自地闲话起来:“你要想到哪都跟着殿下,可不能就做个狗尾巴,你总得会点什么。瞧瞧,连碗汤都不会喝,以后要你给殿下倒茶怎么办呢?” 狼奴并不爱喝这烫烫的东西,他把肉包子整个塞到嘴里,又被里面的肉馅汤汁烫到了。他不满地哼唔两声,还是都给乖乖咽下去了。 狼奴边吃边想,这些都是处理过的死物,殿下不吃沾血带毛的,她要吃这些。 而年嬷嬷会处理,还能处理得很好。 年嬷嬷听到他哼唧,又笑了:“不服气呐?不服气可没用,你既不是太监,也不是宫婢,还想留在殿下身边,那不得会点儿别的什么?” 看狼奴眨巴着眼睛喝汤,头发都快落到汤碗里去了,年嬷嬷放下韭菜筐子,洗了个手回来,把他脑袋顶松松垮垮的红发带摘下来,重新绑了个高扎发。 “狼奴呀,你看看你,自己的头发都不会扎。一个小奴隶,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指望你照顾殿下呦!” 扎到一半,年嬷嬷忽然想起还在碧霞阁睡着的姚美人。哎呀!她得服侍主子起身喝药的呀!怎么就被这孩子打岔打忘了呢? 年嬷嬷赶紧顺手打上一个蝴蝶结,匆匆忙忙端上药就要往中殿去。 狼奴发根一痛,抬起茫然的小脏脸,就见年嬷嬷脚步飞快,念念叨叨地端上东西往外走了。 她还没教他狩猎,没教他怎么处理殿下爱吃的食物呢,她不能走! 狼奴放下勺子和碗,控制着腿脚追上去,刚追到东殿外,就见年嬷嬷将药盅递给疏萤,一面笑说麻烦了,一面擦着额头上的汗往回走。 年嬷嬷转头看到小狼奴歪着脑袋用黑亮亮的眼睛盯着自己瞧,不知为何心里一暖。 殿下小时候也爱黏着她,总是嬷嬷长、嬷嬷短的,大了一些,就不爱黏她了,喜欢缠着小福子和红裳给她逮麻雀、编花草篮子。 年嬷嬷看着楚言枝就会想到姚美人小时候,想到姚美人小时候,就会想起自己的女儿。 那年她家里遭了荒,丈夫去修堤服苦役的时候被大水冲走了,村里人说她克夫,才成亲一年出头,女儿刚出生丈夫就死了,母女俩都是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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