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志诚火气又上来了, 伸手要把狼奴往里头拽:“找什么找?你一没腰牌二没身份,对宫里人来说什么都不算,根本不会放你进去!难不成你要借那些阉党的名头?那就得拖累咱们北镇抚司!” 本来锦衣卫和东厂的关系就错综复杂,既敌对又不得不相互牵连,引得朝中部分清流不满,许多事都不好办,眼下这个节骨眼,锦衣卫还要和东厂有所牵涉的话,南直隶的灾还想不想救了? 狼奴怔怔地止了话音。 在来这之前,年嬷嬷对他说过关于身份的事。年嬷嬷说,奴奴要成为锦衣卫,才能光明正大地站到殿下身后。狼奴那时还不能完全理解,他以为自己只要成为对殿下有用的小狼,就可以永远陪着殿下了。 在北镇抚司生活的这些天过去,狼奴懂得了,殿下需要的是有用的人,不是有用的小狼。 而他没有人的身份,就像赖志诚说的那样,什么都不算,所以连主动去找殿下的资格都没有。 殿下若真不要他了,他便没有办法再回到她身边。 狼奴通红的眼眶中渐渐蓄了潮意,只是迟迟不落。他无意识地呢喃着:“奴不要离开殿下……不要离开殿下……” 看到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赖志诚跺跺脚,急得原地转了个圈,拍拍手掌咬牙切齿地问:“你这心里怎么就只想着小公主呢?!” “奴是殿下的奴。”也不知狼奴是在回答他的话,还是在自言自语,声音越来越低,到后面隐约带了细弱的颤音,“奴是殿下的奴……” “狼奴。”辛恩心里不是滋味,面上神情虽无波澜,却轻轻晃了晃他的肩膀,蹲下身正声道,“殿下把你交给了我,我还在这,你怕什么?” 狼奴痴痴地蹭着木偶和包袱,看着辛恩的眼睛,没有说话。 辛恩视线略别开了一下,忽然拉住他的手,站起身:“跟我回家。” 狼奴的手已冰得不成样子了,被他攥进手心的时候,下意识要挣扎。然而辛恩的手掌温厚宽大,一握他便挣不开了。 赖志诚愣了下:“大人,您真要带他进宫?” “我还没那么糊涂。镇抚司这的事就交给你们几个了,我回家一趟。”辛恩牵着狼奴便往外走。 赖志诚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狼奴不知在想什么,挣一下没挣开就如行尸走肉般由着辛恩带自己出门,直到要被他掐着两腋抱上马时,他才瞪视起警惕的眼睛。辛恩正要耐着性子同他解释,狼奴又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他了,放弃了挣扎。 辛恩骑上马,低头看了眼面前乖乖不动的狼奴。他头发绑得紧实利落,衣服穿得整齐干净,把自己收拾得济济楚楚,与刚来的时候完全是两个样子。可见这些天他一直都很懂事。 “驾——” 辛恩催马扬蹄,想着狼奴应该是头一回骑马便刻意放缓了速度,迎着冬夜的风慢慢踱行而去。 到定国公府后,辛恩抱他下马,领着他一路往内院走,赶忙出来迎接的管家瞪大了眼睛,看看主子又看看主子身边跟二公子差不多大的那个孩子,一时话都忘记怎么说了。 辛恩身心疲惫,并未注意来往下人的惊异神情:“夫人睡下了?给这孩子收拾间屋子出来,动静轻点。” “……是!” 辛恩低头对狼奴道:“这是我家,你就留在这过年。等这段日子风声过去了,我再送你回殿下身边。” 狼奴一直失焦的眼睛终于定了定:“送狼奴回殿下身边?” “嗯。” 然而辛恩还未带他走到后院,前面忽有一道穿海棠色袄裙的窈窕身影气势汹汹地过来了,正是辛夫人,她身后还领着一众家仆,一站定就指着辛恩的鼻子开骂:“好你个辛恩!你办外差办外差,你还办出个孩子来了?!还想留他过年?门都没有!说,到底是哪个绝色美人勾了你的魂?!怪不得你天天不着家,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辛恩见到夫人,脸上神情软和了不止一点半点,还没来得及问她怎么还未睡下,就被这劈头盖脸一顿责骂,茫然了好半天他才终于反应过来,拉拉还在歪着脑袋眨眼睛的狼奴急忙解释道:“夫人莫要多心,不是你想的那样……” 辛夫人正在气头上,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手一拧就提起了辛恩的耳朵,辛恩“嘶嘶”弯了腰,任她骂半天,半晌都没找着插嘴的机会。 狼奴一脸新奇地看着他们吵架,搂紧包袱和木偶悄悄往辛恩身后躲了躲,这时却看见辛夫人身后也有一双眼睛正好奇地看着他。 那人见自己被发现了,干脆站了出来,察觉自己没他个子高后,又刻意叉起腰扬着下巴睨着眼睛,语气不善地问他:“你跟我爹是什么关系?” 狼奴眨眼看了他好一会儿,发觉他眉眼间长得很像辛恩,才答道:“他是我师父。” “师父?我爹没收过徒!” “殿下说,他是我师父。” “殿下,你家殿下是谁?” “是狼奴的殿下。” “狼奴是谁?” “是殿下的狼奴。” 那男孩指着他大声嘲笑道:“是个呆子!娘,他肯定不是我爹在外头生的野孩子,我爹生不出来这么呆的!” “鞍哥儿!”辛恩刚跟夫人费力地解释完狼奴的身世就听见了辛鞍的话,也顾不得揉自己被拧得通红的耳朵了,厉声问他,“谁教你这么说话的?向狼奴道歉!” 辛鞍被父亲一凶,立马躲回了辛夫人身后:“我说的实话嘛!” 辛夫人却直接顺手把他拉出来了。得知事情原委的辛夫人虽然还没来得及软化脸上的神情,看向狼奴的眼神却变得不自在起来,她把辛鞍推过去:“道歉!” 辛鞍这下老实了,耸耸肩膀,不那么情愿地对狼奴道:“……对不起。” “家里没给你吃晚饭啊?” 辛鞍抿抿唇,声音放大了好几倍:“对不起!” 狼奴仍略显懵懂地盯着他瞧。 “爹,他根本就听不懂嘛……” 辛恩一掌拍在他后脑勺上。 “咳,都还没吃饭吧?老陈,让厨房下两碗面端过来。” “娘我也要吃!” “你都吃一天了吃什么吃!” “我又饿了嘛!” “能吃是福。”辛恩对夫人笑道,“男子汉多吃才能多练。” “练什么练?练得天天不着家,办外差办外差,没点事儿都不舍得回家一趟是不是!” 辛恩一面温声哄着辛夫人,询问辛鞍这一两个月的课业学得如何了,一面手按着狼奴的后背,领他跟着往前走。 狼奴看看辛恩,又看看辛恩和辛夫人两人眼睛一直看着的辛鞍,心头浮上一抹奇怪的感觉。 虽然他们对辛鞍说的话听起来都有点凶,但这样的眼神分明是,是……狼奴会的词语仍不够多,形容不上来。他收回了视线,转而盯着自己脚下的影子。 等到了后院正厅,围着正中的八仙桌各自坐下后,下人端着三碗阳春面过来了。 辛恩推给狼奴一碗,问他:“会不会用筷子?” 狼奴点头,但直到辛恩先挑面吃了一口,他才乖乖低头,一小口一小口嚼着吃,连衔着碗沿喝汤时都没发出多余的响动。 坐在对面的辛夫人见了,再看看自家只知道一个劲儿吸溜面条的父子俩,嫌弃地摇了摇头,抿唇轻声问狼奴:“一碗够不够吃?” 埋头苦吃的辛鞍含糊道:“够了够了!” “谁问你了你这小子,你看看人家,从小没爹没娘被狼养大的都比你懂事!你能不能学学?” “……夫人。”辛恩喝汤的动作一顿,低声提醒了下。 辛夫人自觉失言,歉疚地看了眼狼奴,狼奴却恍若未闻,还在安安静静地吃面,许是暖意上来了,他原本显得极苍白的脸也红润了些。 “狼奴,够不够吃?”辛夫人试探地问。 “狼奴够了。” 狼奴放下干干净净的碗,抬起眼睛对她道。 说完他还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不知从哪裁下来的布,布料粗糙,洗得倒很干净,认认真真地擦完嘴,他才叠两下塞回去,乖巧地坐着,歪头与她对视,不知在打量她什么。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夫人,定国公的儿媳,辛夫人平素没少被人打量过,也没少打量别人过。这些打量不论善意恶意,总会让人觉得有点儿不舒服,狼奴的打量却与这些不同。他像趴在屋檐上往下看来往行人的猫儿,也像刚被主人领回家的幼犬,好奇地看着家里每一个对他说话的人。 辛夫人心已软了大半。 辛夫人又关切地问了几句狼奴的身世,狼奴却不怎么答得上来,听得她直叹气。 辛鞍吃完面,摸着肚子打了个饱嗝,悄悄看了眼辛恩,怕他会趁机考察他的课业,忙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呵欠道:“好撑啊,娘,既然爹没给您领小儿子回来,我就先去睡了!” 也不等辛夫人应声,辛鞍一溜烟就跑没了影儿。 “这孩子。” 辛夫人翻了个白眼,转而指指用袖子擦嘴的辛恩:“没规没矩,都随了你了!” 吃完饭修整了一下后,辛恩和辛夫人领着狼奴走到已打扫干净了的客房:“这几日你就在这睡,若有什么事朝外喊人即可。” 狼奴没忍住问:“师父,会送狼奴回殿下身边?” 辛恩摸了摸他的头:“嗯。” 交代几句后,辛恩半揽着辛夫人的肩膀走了,狼奴进屋将门关好,在床沿轻轻坐下。 他没有心情看这屋子里摆了什么,也没有心情想明天要做什么。他把包袱打开,拿出藏在最里面的那件旧衣服,套在了小木偶身上,然后轻轻侧卧到床上蜷缩起来,依赖地用脸蹭了又蹭。 狼奴回忆着那天在车辇上,自己趁着殿下睡着牵住她的手蹭她披风时的感觉,先前眼中已被风吹干了的潮意再度袭涌而来,渐渐洇湿了旧衣裳上的花纹。 “殿下,要奴。殿下,殿下……” 被成安帝下旨禁足之后,重华宫内的气氛阴沉了一天。 虽然该有的过节份例钱公公都提前送到了,他们不用再为过年的事发愁,但年嬷嬷还是一大早上就开始忍不住地叹气,等到在碧霞阁服侍姚美人用药的时候,她仍蹙着眉一脸愁绪。 “也不知钱公公能不能把奴奴接回来……他才那么点大,北镇抚司一个个都是身强体壮的男人,说不准受了多少欺负……” “嬷嬷,你在瞎担心。”楚言枝还在挑线绣那只昭君套,闻言不以为意道,“狼奴身手很好啊,那些人有几个打得过老虎呢?” 年嬷嬷点头:“这倒是,可是,他孤孤单单一个小孩子……” “没关系的,钱公公会把他领回来的……嘶。”楚言枝蹙眉把指腹上刚戳出的血珠擦掉,继续绣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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