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力气小,挣了几下没挣出来,红裳拎着她的氅衣往上用力抬了两抬,那两根还受腕部铁锁束缚的手指即刻被甩开了。 衣摆处的兔绒被扯下许多,血混着泥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兔绒沾在那两根无措的手指上。 红裳揽着楚言枝的肩膀,扭过她的身子,擎着伞快步往外走。 “呜——!” 她们刚转身迈出一步,身后传来一声悲鸣,铁链和铁笼的晃动声又响起了。 楚言枝心一抖,揪紧红裳的袖子,红裳步子更快了。 她们走得越急,他嗷喊得越激烈,令人心惊肉跳的“砰砰”撞笼声不断回荡在这个冰冷的雪夜里。 手持铁锹的小太监们纷纷靠近铁笼,铁锹上的尖钩映着寒光。 楚言枝没忍住,停了脚步。 红裳蹙眉:“殿下!” 楚言枝被她推着,不得不继续往前走。 雪好像越下越大了,雀替上挂着的宫灯险些被风吹落,守廊的太监们连忙踮脚伸手去扶。风雪灌进他们的衣襟袖摆,冷得他们忍不住打摆子。 坐在廊下的楚姝却依然闲适惬意,她身前身后摆了三四扇玉石螭龙纹的屏风,宫人们恭肃地围靠着,身旁炭盆火炉俱全,她手里还摆弄着一盏温热的茶。 楚言枝一脚一雪坑地走进来,刮落到脸上的雪碴子融化成几粒水珠,挂在她的脸上。她立在廊前任由红裳为自己解下披风抖雪,抖完再披上系好。 这一路她没有回头,两耳却充斥着他弄出的动静。 她侧身迷茫地往那个方向看去,低低地问:“他要是一直这样,会死的吧。” 余仁笑道:“这可怨不得我们这些坏人手狠,您自己瞧瞧,哪是我们要弄死它?分明是它自己不想活。这种事咱上林苑可见过太多了,今年光不服驯化死在笼子里的野兽就有三四十头呢。” “他刚刚喝水的时候还好好的,你们不给喂水吗?”楚言枝问。 “也就小殿下会对畜生有这样好的耐心,咱都是直接泼过去,它能喝到多少算多少,谁叫它不服管呢?人一靠近就又咬又抓,水壶放进去全被打翻……”余仁说着说着,忽然笑了下,“但这畜生好像对小殿下格外温驯,怕不是认了主吧?” 楚姝觉得有些热,正抬手松着狐裘的系带,听到这话,挑眉瞥向楚言枝:“认主?” 余仁点头,望着斗兽场的方向,咂舌道:“听听,得多疼,真撞到天亮恐怕头骨都能裂了。可刚刚小殿下在的时候,它就乖得跟条狗似的。” 楚姝揉了揉太阳穴:“不管它了,学不会听话,活该死路一条。” 她放下了茶盏,宫婢们收拾起东西,准备回去了。 红裳拍拍楚言枝的肩膀,催促她跟上。时间经不住耽搁,也怕把三殿下等恼了。 楚言枝闭了闭眼,不再想余仁的话,也不去听那惨烈的声音,往前挪动步子。 这一来一去,鞋上又沾了不少雪,雪水渗进鞋底,冰得她脚掌快没了知觉。 游廊深长,宫灯摇晃,地上人影幢幢。 楚言枝走着走着,走不动了。 她脑海里蹦出个荒唐的想法。荒唐,但越来越笃定。 她停下了脚步,启口时,心跳声几乎要掩盖过话音:“……我想养他。” 红裳惊得停下,游廊上的太监们面面相觑,宫婢们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就连走在最前面的楚姝,也顿下了步子。 红裳焦急道:“殿下莫要开玩笑……” “他只是个畜生,我不可以养自己想养的畜生吗?”楚言枝眼睫微垂,声音低下去,“……我也是公主。” 宫规甚至不禁止太监宫女们养猫逗鸟,施婕妤宫里一个叫桃月的宫婢就养了一只叫月饼的狸花猫。 至于猛禽,听江贵人说,先帝爷爷喜欢养大象,住在西南地的蜀王叔爱养食铁兽,他儿子还爱养豹子。那豹子咬伤了人,蜀王世子却只担心豹子的牙口有没有受损。这些可比“狼”难养多了。 反正她待在重华宫没人管,只要不违反宫规,为什么不可以养呢? 楚姝只看了她一会儿,什么也没说,继续往前走了。 楚言枝的眼睛盯向能决定上林苑野兽去处的余仁。 她是公主,他是奴才,他该听她的话的。 但余仁掠过了她的目光,亦步亦趋地跟上了楚姝。 太监们收回目光,挂宫灯的挂宫灯,宫婢们收敛了脸上的笑,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雪没停,身后的嗷喊声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除了红裳在旁边柔声细语地哄着她,楚言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缓缓低下头,揪紧了袖摆,但仍迈不开脚步。 她确实妄想了……连给娘亲请御医都做不到,竟还想带一头“狼”回家。 楚言枝不能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她眼眶发热,一眨不眨地盯着鞋尖上精致却根茎羸弱的花骨朵,一直到模糊的视线重新渐渐变得清晰,她吸了吸鼻子,听红裳的话,顺着游廊的道往前走。 她不是三姐姐,也不可能是三姐姐,所以救不了自己想救的任何人。
第8章 “狼哪会认主。” 前面的几道身影忽然都停下了。 楚言枝跟着停下,听到楚姝漫不经心地问她:“真想养?” 楚言枝喉间微哽,低着头道:“想。” “它会咬人呢。” “……他不会咬我的。” “真咬了呢?” 楚言枝睫毛颤了颤,声音小了些:“那再杀了他也不迟。” 楚姝似笑非笑:“这么快就学会赌了?” 楚言枝茫然地抬起头,楚姝已再度转过身,对余仁道:“她要养,就给她养呗。反正出了事也怪不到你头上。” 余仁一愣,看了眼楚言枝,低头应“是”。 楚言枝懵懵地看着楚姝越走越远的背影。 雪夜风寒,天空漆黑如墨,少女身披绛红色的大氅,如一把烈火,将这深深的游廊烧出一个洞来。 三姐姐竟肯帮她……为什么呢? 她身侧的红裳慌了,哑口喊了声:“三殿下……” 楚姝已拐过前面一道弯,快要走出游廊了,没有回头。 红裳看着垂目不语的楚言枝,轻轻叹了声气。 穿过抄手游廊,立在垂花门前,能看到庑廊外停着两三辆车舆。最前面那辆银顶黄盖红帏,悬挂蝙蝠珠片八角料丝灯的车辇规制最大,坐在里头的宣王楚璟正以扇挑帘,望着外头的雪景。 几个娉婷袅娜的宫婢立在后头那辆车辇旁守着,车辇上挂了六瓣团花编珠盏灯,灯与美人交相辉映,很是赏心悦目。 阿香指挥几个宫女收整着车辇内的东西,又亲自拍落了门帘上粘的雪花,命人将车辇里的炭盆搬出来,换上烧得通红的兽金炭,在上面罩好铜丝网再小心地放进去。 等做完这些,楚姝恰已漫步绕出了抄手游廊,站在了庑廊下,正嫌弃着提灯的小宫女手脚太粗笨,灯影晃得她头晕。阿香快步过去接了提灯,笑着说了什么,楚姝神色松动,跟着她往这边走。 楚璟的目光也移过去,手臂撑着车窗,扬声问:“凑到什么好玩的热闹了?耽搁这么久。” 楚姝哼笑道:“你那小妹妹和那个畜生叙起话来了,这不好玩?不光叙话,她还要带回去养呢。” 楚璟脸色不太好,转而问小步跟在楚姝身后的楚言枝:“她说的是真的?” 楚言枝点了点头。 “那可不是什么狗,什么猫,是连老虎都斗不过的东西,你养它做什么?” 红裳迫切地看着楚璟。 “二哥那么紧张干嘛,人家说了,她是公主,公主养个畜生怎么了。你府上不还养过老虎崽子吗?” 楚璟瞪向楚姝:“那是我养着玩的,不足一年就送出去了。她那不一样,一口能咬碎人踝骨的东西,万一冲破笼子把她吃了,我看你怎么交代。” 楚姝刚踩着轿蹬跨上车辇,闻言笑容冷下来:“交代,向谁交代?父皇母后吗?父皇整日忙于政事,母后恨不得跟皇祖母一起住进佛堂,谁在乎她。别说他们,二哥,过去好半天了,你想起来她生母是哪位了吗?” 不等楚璟回答,楚姝已转身进辇,甩下了门帘。阿香把挂到灯上的帘角小心拿下来,看了眼楚璟,跟着进去服侍了。 楚璟一时无言,嘀咕道:“真是把你惯得无法无天了。” 他看向楚言枝。 父皇宫中后妃众多,皇子皇女分为两序,前年施婕妤才给他生了八弟,比大哥家的满哥儿还小两岁。皇子倒还好,父皇都很重视,时常接触他不至于认不清,可底下的几个妹妹,不常出来,年龄差的又大,除了自己看着长大的楚姝和林昭仪所出的二妹楚清,他就记得有对双胞,好像是哪位婕妤生的。 他确实想不起来七公主是哪一号人物。模糊地记得重华宫似乎是在太后所居慈宁宫后面的哪个角落,平时没人会去那。她乘坐的那辆青帷车辇倒比她眼熟,应该是在毓庆宫见过。毓庆宫里住着贤妃与江贵人,贤妃喜好奢华,这车辇多半是江贵人的。 江贵人性情好,喜欢小孩子,儿时在东宫他常去她哪里玩。不过渐渐长大,先帝去世,父皇登基,他出宫建府,不常见面了。回想上次见到她,还是在中秋宫宴上。 兴许是哪个与江贵人交好的妃嫔的孩子。 楚璟不像楚姝,他想大家都是父皇的子女,血脉联系斩不断的,态度何必那样尖锐。他勾手示意身侧的随侍赵符上前,吩咐了两句。 赵符退下了,他扬下巴让楚言枝走过来。 她身量不够,小脸冻得微白,小步走过来,仰头站在庑廊下:“二皇兄。” 倒知道唤人。楚璟回想她今天一路跟过来,虽然难免怯弱,但大体还算规矩识礼,她娘亲教养得不错。 “你再好好想想,确定要养?” “要养。” “你若只是想它不那么痛苦,我可以让人好好待它,不用你带它走。你自顾尚且不暇,就算带走了,能把它养好吗?有银子给它治伤吗?” “他一直撞笼子,再撞下去会死的。”楚言枝拧着氅衣的系带,回头望了一眼,还能隐约听见里面的动静,“但是我给他喂水的时候,他很乖。他们说他可能认我做主人了,我想我把他带走的话,他会听话的。” “嘁。”楚璟没忍住笑了,指尖随意敲着框槛上雕的龙首纹,“哄孩子玩的话,你也信?狼哪会认主。” 楚言枝微愣,红裳忙在她耳边小声道:“是呀殿下,这话信不得,咱不能什么都往家里领。” 风吹着冷,楚言枝避开红裳的怀抱,往廊柱旁躲了躲。她睁着澄明如水的眼睛:“哄我玩便哄我玩吧,但我没有玩笑。不是哄你们玩,也不是哄他玩,我确实想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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