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皇后气息微哽,成安帝神色更软:“知你记挂亲朋,朕几月前就已令东厂去接你那两位侄孙过来了。只是他们都同珀哥儿一般大的年纪,受不得远路颠簸,来得就慢些。如今约摸着已过黄河了,最晚不过年后,定能接他们进宫来……” “你既知他们年岁小受不得远路颠簸,为何非要他们过来?”孟皇后深深吸了口气,早不顾忌是否有外人在场,挣扎起半身含泪瞪视着成安帝,“自幼情谊,自幼情谊……你我之间,若还有情谊在,怎会相顾却不相知。” 成安帝脸色沉了几分,但看她这般病弱之态,不忍与她计较,宽和道:“你想见孟老夫人,还是想见你那两位兄弟?孟老夫人年事已高,比之侄孙更经受不住路途,两位国舅虽心中惦念你,但仍不敢违背祖制。朕是没了法子,才让你大侄儿带两个侄孙过来瞧你。阿妍真不明白朕的心意吗?” 孟皇后垂下眼眸,缓缓躺靠回去,却只微声道:“……陛下,阿妍累了,想歇歇。” 成安帝面色几转,才终于肯放了她的手:“那你好好歇着,朕过两日再来看你。” 孟皇后侧身朝里,由碧珠和楚姝重新提上锦被后,缓缓闭上了眼。 姚昭仪和楚言枝皆起身,跟随成安帝出了慈宁宫。 成安帝好似忘了还有她们,一路出殿坐上车辇,甚至忘了吩咐汪符去哪。汪符朝后面的姚昭仪弯身示意后,便让人抬着回乾清宫了。 一直等车辇拐进西六宫,始终沉默着倚在姚美人怀里挑弄她指甲玩的楚言枝才闷闷道:“娘亲,看到皇后娘娘和三姐姐这样,我就想起去年我们在重华宫……皇后娘娘为何会与父皇吵成这样?因为见不到家人吗?” “进了宫的女孩儿,哪个见得了家人。”姚昭仪语气唏嘘,“皇后娘娘与我们格外不同的是,她父亲是当年的内阁首辅孟阁老。” 楚言枝明白了:“官宦之女若要嫁入皇族,本家就不能再任先前之职,还得举家远离京城?” 姚昭仪点头:“皇后娘娘当年是抛舍了家眷亲族嫁给还是太子的陛下的。既是她自己做的决定,以她的通透性情,这些年虽有后悔,应也不至于生怨。可帝心难测,同行数十年,两人早有分歧……多的,也难说。” 楚言枝对大人间的事还是一知半解。她发觉自己身边好像少有真正快乐的人,连自己曾经无比羡慕的三姐姐,如今也让她看得心里揪疼。 陛下只有一颗心,为何能分给这许多人?为何皇后娘娘和娘亲、江姨他们就只能守着他一个? 为何公主到了年龄便要嫁,一嫁便决定一生,皇子却可以安安心心读书,娶了皇妃还能娶侧妃? 三姐姐爱看斗兽会被人诟病,宣王殿下也爱看斗兽,却从没见有人说叨他。当初他受罚,罚是罚在他带妹妹去看斗兽。 楚言枝回过味儿来,觉得这一切好生奇怪。若是她将这些疑问问出来,娘亲或许不会说什么,但嬷嬷定会说,向来如此,有何奇怪?怪就怪在殿下多想。 “娘亲,帮一帮三姐姐吧。”楚言枝搂紧了姚昭仪的脖子,埋在她的怀里,感受到独属于母亲的温度后,依赖道,“如果不是她帮了我,我可能早就见不到娘亲了。皇后娘娘人很好,我也不想她将来突然有一天,有一天……” 姚昭仪轻轻拍着她的背,良久温声道:“总得对症下药,这事需从长计议。” “娘亲有办法?要多久,年前可以吗?” “娘亲有办法也是笨办法。快则一两年,慢则三五载。” “这么久,我怕皇后娘娘可能……”楚言枝不敢说了。 “这便是对症下药的意思。药用对了,她才能慢慢好起来。” 楚言枝若有所思。 过完重阳节没几日,许久未见的施昭仪与莫美人来长春宫了。施昭仪瞧着比几月前要容光焕发得多,互相见了礼后在椅上坐下了。椅面是疏萤特地为她铺的羊毛毡垫。 “姐姐这般客气,我哪是这等娇贵人。”施昭仪一面坐下一面熟络地和姚昭仪说话。 “妹妹毕竟年轻,少受些寒气得好。” 几句寒暄下来,几人像从前那样说说笑笑着,直到夜里一更才散。过两天姚昭仪便带楚言枝同去钟粹宫走动了。 自决定要帮孟皇后与三殿下一把后,姚昭仪平时除却带楚言枝各处走走外,也常领她去坤宁宫请安。楚姝对楚言枝依然态度冷冷,姚昭仪素与人为善,又是久病过的人,几番交谈下来,孟皇后竟也开始在坤宁宫处为她留把椅子了。 成安帝得知后,对姚昭仪更满意了,去长春宫的次数比以往更多。 黄叶落尽,秋也将尽,这年十月方出,京城便下起了大雪。 北镇抚司辛指挥使值房后的院落内,狼奴迎雪飞上屋檐,手握一柄雪亮长剑,只堪堪一扫,这片屋瓦上积了足有一夜的飞白竟霎时成空,不见一粒。底下被雪砸了满脸的辛鞍哆嗦缩抖着衣领衣摆,气急道:“辛鞘!你能不能注意着点儿底下?扫雪也不是这么扫的!” 狼奴却在檐上抓逗起被自己惊得振翅欲逃的瓦雀了,一把握两只,放了剑就地坐下,双手捧着,专朝它们的眼睛哈白气,见它们瑟瑟抖颈快速眨动眼皮的样子,他就露着颊边的酒窝笑。 “再有一个多月,狼奴就能回家了。我要把它们送给殿下。” 辛鞍抖着腰身从底下飞上来了,叉腰道:“不还有一个多月吗?你高兴得也太早了。” “你才不明白。”狼奴捧着两只肥瓦雀,拾起剑一跃跳下屋檐,要寻个笼子装它们。 辛鞍才上来,还没怎么控诉他,他就下去了,不服气得很,也想跟着下去,可临到檐前,还是顿了脚步,手扶着瓦沿对准了一摊积雪才跳下去了。 越到过年的时候,北镇抚司就越忙。去年忙南直隶的雪灾,今年要忙各地雪情是否有所瞒报。朝中各方势力好像也有了变动,这几日辛恩甚至在北镇抚司待的时间都少了。 狼奴盼着能回家,他把两只小瓦雀放进一只自己亲手打的木头笼子里。木头笼子共有六十道垂栏,里面镶了一只小食盆和两个供鸟儿站立的秋千荡。他每天亲自给它们喂食,捧着脸看它们吵架似的斗嘴,有些担心会不会太吵了,殿下不喜欢。 下了三场雪后,终于到了腊月二十四祭灶节这天,天还未亮透,狼奴就自己牵了马,背着满满当当的包袱,一手牵缰绳,一手提鸟笼,一路飞鸿踏雪泥,直到承天门停下。 辛恩本打算亲自领他进宫的,但要忙的事太多,昨夜收到急务就带人出了北镇抚司,连去哪都没来得及说。没有腰牌,狼奴只好等着长春宫派人来接他。 师父说,等他再练两年,个子再长高一些,能跟着他们一起出去办任务了。进了锦衣卫,他就能有属于自己的腰牌。有了腰牌,他就能像嬷嬷说的那样,随意出入宫闱,永永远远待在殿下身边。 再也不分开。 小福子穿着崭新的厚袄子,领着两个小太监出了承天门,正要往北镇抚司的方向去,不防被一匹通身乌黑的骏马拦了道。 他打眼一瞧,大雪纷纷落在同样一身玄衣的小郎君身上,他发上拢了碎雪,两边肩膀和身后的包袱、手里的鸟笼子上都积了一层薄雪。 不知冷似的,他连件氅衣也不披,白净的脸上眉眼俱浓,唇却是红的,一瞧见他便笑了:“小福子,狼奴回来了。” 要不是这句话点醒了他,小福子几乎要以为这是哪家贵人的小公子。 一年前他还是个遍体鳞伤的臭狼崽子呢。凶得要死,除了小殿下,谁挨近都要咬。 小福子咧着白牙仰面笑,看他翻身利落下马,霎时又变得比自己稍矮一个头了,伸手替他掸落肩上的雪:“倒省得我跑那么远路接你了,走,咱回家过年去。” 进了承天门,小福子让两个小太监帮狼奴提东西,狼奴却摇着头不肯,小福子便亲自扒了他的包袱帮忙提着,狼奴这才不说什么。 走了没几步,狼奴嫌小福子太慢了,又把包袱拿了回来:“你快一点走,我要回去见殿下了。” “哎!” 小福子伸手欲拦,狼奴却已叼着鸟笼,两臂轻展飞身上檐,如一只轻盈的燕子,在茫茫大雪里飞跃而去。 “干爹,这孩子真厉害!那雪面上好像都没留印子!” “那是,咱长春宫的人!”小福子神里神气地拢着袖子,领他们照原路往回走了。 楚言枝今早起来喝粥的时候,门牙下边那颗牙忽然掉了,幸好没咽下去,红裳拾起给她洗了,说要扔到最高的地方去。怕太高的地方实在够不着,扔不准落进雪里、泥里寻不见,红裳便没去长春宫最高的正殿屋檐丢,而是站在东侧殿的院子里,想掷到兰心阁的屋檐上。 楚言枝拿帕子捂着下半张脸,站在庑廊底下避着雪,怕红裳扔不准,便跳着指:“近一点近一点,手再高些!” 红裳寻了个好方向,约莫着差不多了,正要往上丢,忽有一道黑影飞掠而过,她一惊,往后避闪不及,跌到了雪上。 几个跟着闹的宫婢被吓了一跳后反应过来了,忙去扶她。 楚言枝跑出庑廊,见红裳被扶起了才停住脚步,视线却突然一暗,一只手臂遮在了她顶上。 楚言枝微微吃惊:“小福子这么快就把你接回来了?” 狼奴不答,一手抱住笼子,一手握住了她的手,护她不受风雪所侵,跑回了庑廊下。 他欢喜地把鸟笼子捧给楚言枝:“殿下,狼奴送你的!” 楚言枝垂眸看笼子,里头两只颜色灰扑扑的瓦雀被冻得瑟瑟,紧抓着那截横木杆紧挨着不动,两双透亮的黑眼睛却还时不时眨动一下。 楚言枝一与这样的眼睛对视,就会想起自己曾经不小心捂死的鸟。她没接,看着狼奴黑发与眉锋处都夹杂着雪粒子。雪粒子一挨着他的脸,又霎时融化成了一小点透明水珠。 她领他往兰心阁内走,一面问:“不冷吗?怎么没有穿我让人给你送的袄子?” 狼奴见殿下没接笼子,差不多知道殿下并不喜欢这两只鸟儿了,有些失落地将笼子放到身后拿着。 听见楚言枝的问话,他又害羞道:“都小了,狼奴长大了,穿不下。” 宫婢们要么在各处扫洒,要么跟着红裳一起为她丢奶牙了,此刻兰心阁内只有一个年纪最小的宫婢在里面守着,翻炭盆、盖熏笼。 “拿两个果干攒盒来,还有几碟点心,再点两盏福仁泡茶。” “是。” 小宫婢退去外间准备东西了,楚言枝到炕座上坐下,她这一年虽也长了个子,却没狼奴那么夸张,坐上来的时候脚尖还不能完全挨着足承。 楚言枝本想让他脱去外衣放到熏笼上烤烤雪水,回身才意识到他压根没穿外衣,蹙眉问他:“那你师父没有给你准备衣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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