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三年,引魂香愈发无用,他已经鲜少梦见了,甚至偶尔自嘲,快记不清那人的模样。 他时常想,或许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个梦,一个只有他一人知晓的梦。 一个只叫他自己深信不疑沉溺其中的梦。 香客看着手中浅褐茶汤微微出神,旋即饮尽,他轻拂广袖,起身告辞离去。 走的潇洒,似再无半分留恋。 了空徒留原地,望着那道逐渐消失在绿茵翠偓里的高挑背影,不由忆起那个雨夜。 三年前,那夜的倾盆大雨,雷雨不断。 那人一身玄铁甲胄,浑身雨水淋的湿透,他连夜奔袭,执青锋剑横扫数百人只身入了这片上京。 这片烽烟四起,战乱不断的上京。 他只身闯入大相国寺,面容难掩憔悴苍败。 “敢为方丈,亡魂缘何不归?” 将军身上隐有新旧伤痕,手中三尺青锋,刀尖血渍不断滴落,剑柄上皆是凝固血渍,连一路滂沱大雨也未曾冲刷干净。 一个人竟不知何处来的顽强毅力,不知身上究竟有多少热血流淌。 他千里寻一亡魂而来。 了空只一眼,便知这是那位师弟推算出的救世之主。 身负帝王龙气之男子,本该建功立业—— 了空窥见龙气,才是后知后觉,男子口中的亡魂又是何人。 人鬼殊途,世间却有如此奇谈。 如此倒是能解释的通,缘何那姑娘魂魄受损,却可久居人间。 原是受了龙气韫养之故。 那日了空如实所言,然不想惹得那人大恸大怒。 未及一月,上京血流成河。 新帝登基即位,第一件事不是祭告上苍太庙,是耗费数万人力抓来十三州土乃至外域千余名术士法师招魂。 谁也不知帝王发的什么疯,这些年四处修建祭台陵寝,血祭数人,又是为何。 凡间帝王者,身负龙气,总不该折损功德,耗尽龙气—— 终究是投胎去了,招魂这些年,也总是不得其所。 ...... 是夜,风雨又起。 宫闱中四处寂静。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模样,如雪的肌肤,羊脂一般莹白无瑕,白的耀眼。 小娘子双颊微红,乌眸却是明亮,一字一句的问身边的男子:“你是不是喜欢我?” 男子微微侧过头去,并不理会她。 他口中轻笑一声,“你懂什么是喜欢?” “我知道呐,我都知道,你以为我还像以往一般好糊弄?我瞧见人家成亲了,丈夫背着妻子,就像你背着我呢——喜欢就是......喜欢就是每夜你我二人这般窝在一个被窝里,你给我讲故事,你陪我逛街,给我洗澡。” 床榻上男子听着耳边喋喋不休的话,忽而睁开双眸,漆黑眸眼灿若星辰,轻笑起来。 “成亲后的夫妻才能互相喜欢的。” “哦——那我要跟你成亲——”小娘子笑嘻嘻贴近他,脸庞都贴在他的面庞上。 他倒是没拒绝,从善如流应下。 二人无三书六礼,无亲朋见证,未能祭告祖先,更不能摆喜宴。 可如何也敌不过那对男女早已两情相悦。 纵是人鬼殊途,他也是扯来三尺红布,替她挽发,绣上不伦不类的盖头,二人夜间对着明月,郑重拜了天地。 自此,本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奈何终归是偷来的时日,二人侥幸做了半载见不得光的夫妻。 终如了空所言,人鬼殊途,不得善终。 一日,妻子离去后,再未回来。 他苦寻她半载,知晓她生前事,早已投胎而去。 ...... 朱红菱花窗内,回文万字,幡幢重重,紫金香炉炉烟朦胧,氤氲笼罩万堆霞锦。 龙榻上的九五之尊一阵轻咳,自悠长梦境悠悠转醒。 他却并未睁眼,闭眸许久,久到梦中楼台殿阁砰然倒塌,温度全然消失殆尽。 天光大亮时,天子兴起去了诏狱。 天子御极至今已然三载,却空设后宫。 若说唯一能扯上点关系的女人,只怕是那诏狱里的前太子妃,如今的废人常氏了。 众人也说不好陛下对那位常氏究竟是何心思,常氏又是如何得罪了陛下。 只知晓自陛下登基起,便勒令收押常府一干人等,诏狱、大理寺之人来回数月间审问。 后陆陆续续问不出也都放了出去,至于这位先太子妃倒是倒霉,谁让她还是前朝的太子妃。 常氏族人放了几批,只她一直这般被关押着。 地牢黑暗,天子见到那个刚从水牢里安置上来的女人。 眼前那个满面枯黄,头发稀疏不堪,露出大片头皮,往日丰颊雪肤的女子如今瘦的只剩一张皮包骨。 很难相像,这是曾经有大梁第一美人之称的常氏太子妃。 常令婉万万不敢再去回忆这三年来自己经历过的点点滴滴。 最初半年,她只是被关押在上层牢狱,阴黑暗臭,处处散发着腐朽气味的地牢之内,终年不见天日。 每每夜晚还要遭虫蚂撕咬,她原以为这般死了也好,可这群人显然不会放她如此轻松死去。 每当她感染高热不退,以为自己终于解脱,却又被太医纷纷救治回来,替她包好伤口。 这般的折磨之下,每日还要例行审问。 什么痛苦不堪的过往经历,甚至小到她与先太子争风吃醋时给后妃使的那些伎俩,什么秘密通通争先恐后说了出来,只求能少受些折磨。 而后,不知缘故,她便被押往最可怖的水牢之中。 整整三年,每每她的双腿被污水泡的溃烂生蛆,便会被移去上层牢房,等待伤口愈合,又会被发配来水牢之中。 如此往复,被人严加看守,她寻死无门。 ...... 这是常令婉头一次见到新帝。 男人英挺俊美的面容,任何时候都会惹来女子追随的眸光。 可如今,她见到如此披着人皮的恶魔,只瑟瑟发抖,哪里有什么旁的心思。 常令婉残存的力气使得自己蜷缩进囚牢一角,肮脏囚衣贴着骨瘦如柴遍体鳞伤的皮肤,颤抖着朝着新帝哭求,嗓音沙哑犹如老妪。 “求求你、求求你,让我死......让我死.......” 她的一双儿女,她的丈夫、她辛辛苦苦从得到的,抢到的一切,全因为这个人,全没了...... 她二十余载的辛苦努力,在他的眨眼间,全成了看不见的、令人可笑的泡沫。 她一直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何事?惹得他如此对待? 那恶魔屠杀光了皇族子弟,为何独独留她一命...... 而今日,她终是等来了他。 那双绣着金丝祥云纹的皂靴缓缓落在她身前三寸,来人垂眸看着她。 眸中犹如一滩死水。 新帝的声音低沉而又温煦,他带着些缥缈的嗓音,却是与旁人吩咐:“太瘦,时辰快到了。” 常令婉听闻只觉后脊发寒。 这三年来每隔数日就要被取血,想来已经成了她最不愿提起的回忆。 她不知缘故,新帝也没要与她解释的意思,只转身缓缓走出。 恰时,常令婉窥见隐隐天光。 瞧见了天子怀中竟抱着一只黑盅。 她瞧见上头的小字,目眦欲裂几欲昏死过去。 ——那盅,不是她早夭六妹妹的骨盅? 自己亲眼瞧见她入葬的,自不会认不出...... 吾妻? 吾妻?
第118章 我有意识的那天,是个天气阴沉的傍晚。 我生出了嗅觉。 我渐渐闻见山野间青草的芳香,还有泥土的气息。 后来,我慢慢地又能睁开眼了,能看见山野间春日杨柳的嫩芽,漫山遍野的小野菊花。 一切一切,阳光明媚。 我从此往后就在我出生的山野间四处游荡,漫无目的行走。 我仿佛什么都不懂,一切与我而言都是新鲜至极,一路走走停停学着众多知识,又仿佛什么都懂。 仿佛曾有人在我耳边不厌其烦的细细念叨,亲手教导过我一切一切。 “不要救人,人类都没有好东西。” “山下的人只想吃了你。” 那是记忆深处的声音。 我将信将疑,开始躲避着人走,可就这般过了许久许久,我又实在忍不住孤独,开始大着胆子远远游荡去集市处。 我时常远远的看着,听着一群小儿手牵手唱着山歌。 我都不会唱,我也从没听过,只觉得好奇。 可一日,我竟从中听到熟悉的小调儿。 “小小生金屋,盈盈在紫薇。山花插宝髻,石竹绣罗衣。” 那一刻,我仿佛忆起了什么,支离破碎的片段。 我忆起了那熟悉的小调。 我兴起的扬起唇,露出两排奶白贝齿,甩着一头小辫儿,跟着哼哼起来,扬起五音不全的小调儿。 “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柳、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 这般一唱,不知缘故惹来那群小孩儿吓得哇哇大哭,纷纷连滚带爬哭爹喊娘去了。 又独留我一人在原地转来转去。 我拍打着头,怎么想也想不得后面如何唱来的了。 真是奇怪.......明明是头一次听到,我觉得这词该是极长,自己还没有唱完...... 好似,这是我学了好多夜才学会的一般—— 我也来不及想,那群小孩儿的父母提着镰刀锄头出来,一个个凶神恶煞,仿佛要活吃了我。 好可怕好可怕。 我吓得面颊惨白,撒开腿,一路往深山跑去。 此后半个月,我都不敢再下山一步。 原以为我的日子就这般无聊的一日日过下去,日后我的身体一定会愈发与人无异,谁都不能发现我的怪异来。 可不曾想没过多久,便出了大事。 我住了许久的山头一日清晨遭许多人马团团围住了。 我惊骇之下想过逃走,奈何无论往哪个方向走,也走不出去这片山。 我似乎被人类困住了。 枝头露水未干,山间雾气弥漫。 只听“噼啪”一声脆响。 避无可避,我踩到漫山遍野间随处可见的枯树枝丫。 在这处寂静的暮春山野,那声显得格外清冽脆响。 “在那里!” 我听见有人喧嚣,呼朋引伴朝我搜寻来。 旋即,无数眸光汇成海洋一道道朝着我的方向投来,我连忙钻进雾气里,再不敢出现。 完蛋了,我遭人发现了。 他们一定会吃了我! 我恨不得钻去那些枯枝烂叶里,将自己深深埋藏起来。 别发现、千万别发现—— 千万别发现...... 我掩耳盗铃,自己缩着身子闭着眼,心里不断念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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