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漂亮的眼帘低垂,在半暗烛火下艳光不可逼视,语气亲昵,“李公公,你在御前侍奉多少年啦?陛下身边最亲近的人了吧,若按年纪算可是我们的长辈。” 李琅钰连忙俯身,“老奴生来就为了伺候陛下与公主,长辈二字可别吓唬奴了。” 茜雪摇头,眸子认真,“公公太谦虚了,我也读过书,历朝历代,皇帝身边的人都位高权重,外界虽有对此一直有非议,但我却不这么认为,人总容易相信亲近之人,皇家也不例外,我知道陛下最信任的就是公公,前一阵还说公公的加封太少了。” 李琅钰已经封无可封,若再继续,只怕要威胁段殊竹,十七公主说这番话,那是要笼络自己,他不傻。 只是没想到天真无邪的小公主也有这份心思,心里吃惊。 “陛下与公主对老奴实在太好了,奴……没有别的妄想,愿意永生永世守在陛下身边。” 对方那身红艳艳的官服,映照身后窗外的白雪缓缓地落,红是红,白是白,倒是雅致得很。 李琅钰两鬓微白,但身形矫健,仍可以看出年轻时的英姿,年纪比段殊竹年长不少,不知为何会甘于在对方之下。 茜雪用手撑住头,绕有兴致地打量对方,满面笑吟吟,“李公公,我有件事想问你?” “公主尽管吩咐,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她直起身子,义正言辞地:“我听说南楚国来求亲,使臣看上个公主,到底是哪位?” 李琅钰哦了声,低下头再没回应。 茜雪当然不会放弃,“公公刚才还说半点不瞒,这样犹犹豫豫,莫不是求的……我吗?” “奴……不好胡说,确实不清楚。” 她冷笑声,半靠在软枕上,慵懒之下是皇家公主不容置疑的威严,“公公谦虚了,前几日宵禁后到左仆射府上说的话,难不成都忘了。” 李琅钰扑通声跪下,“公主,此乃国家机密 ,我……一个奴才,还请不要难为老奴,不若等陛下醒了,再从长计议。” 真是个滑头,看出她猜到皇帝不会说实话才拐弯抹角来问,也在这边打马虎眼。 茜雪并没有将和亲之事往自己身上想,可李琅钰吞吞吐吐的态度实在可疑,如果是别的公主完全没理由瞒着。 她心里咯噔一下,南楚国,和亲——竟然有可能是自己,细细算来,宫中适婚年纪的公主只有两个,李修容的女儿隆玉早已经许给工部侍郎家的公子,断然不可能和亲。 越寻思越像,禁不住开始心焦,陛下不会同意自己和亲,但若不去,南楚国可并非善类。 父皇早就说过南楚民风彪悍,人人能在草原上驰骋无阻,经常给边境带来压力,解决草原十六部,最关键就是要安抚南楚国。 如今明目张胆地回绝 ,岂不会给边境施加压力,皇帝刚执政不久,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万一草原不稳,这江山恐怕连名义上都不再属于棠家。 茜雪满脸凝重,对面的李琅钰心里明白,这种事当然不能自己说出来,公主如此聪明,省了不少功夫。 突然又下起雪,满天盖地,鹅毛飘摇,就像对面人手中的拂子,浮浮沉沉。 “公主不必为此事挂心。”李琅钰弯腰送到大殿门口,恭顺地:“陛下已经说过会挑选宗亲的郡主,或者…… ” “或者大臣的女儿吗?”茜雪冷冷地接话。 对方没有回应。 总是要一个好好的女儿家嫁到塞外,远离亲人,孤苦伶仃,两国开战的时还会变成仇敌,先是被当做祭品换取和平,然后成为弃子,没人在乎。 夜太深,她的头隐隐作痛,嘱咐杏琳将马车停在兴庆殿,还没到就迷迷糊糊地睡着,最后还是回到寝宫。 元宵夜的花灯鱼龙雪舞,雪花扑朔迷离地打在烛火上,散发着悠悠光圈,一层层像要迷住人的眼。 宫闱静谧,喧闹节日被大雪湮灭了声,兴庆殿内越发凄凉,苏泽兰靠在青枝屏边,瞧雪花似乎要将窗帷覆盖,若是大雪冻住整个宫殿也不错,他就在这里做一个活死人。 小公主没来,风雪太大也不意外,细想来这是对方第一次,节日时竟没出现在自己的宫门前。 他的目光游走在空旷大殿内,不知为何总舍不得收回去,困意袭来,仍旧没有离开的意思,直到天空开始蒙蒙亮,被一阵寒冷惊醒,瞧见有雪花飘满地,才意识到自己等了整夜。 灰色衣襟湿透半边,他忍不住自嘲地笑笑,“原来……你也会忘了我。” 本来被幽禁时抱着必死之心,却能够被小公主惦记这么多年,早就出乎意料,如今不来更好,心里想着,眼睛却还是望向窗外,由不得自己。 读了那么多修身养性,断绝六欲的书也无用,他终究还是个理不清的人啊!
第12章 雪落长安 雪下得大,元宵之夜众人都玩得晚,清晨的承香殿一片静谧,唯有负责打扫的侍女整理着庭院,不停打哈欠。 茜雪醒来时已到午后,腾地坐起来,睁大两只眼睛,朝着对面端洗脸水的杏琳,一脸惊慌。 “我昨晚是不是没去兴庆殿!”脸也顾不得洗,裙子来不及换,发髻偏了半边,散在刚睡醒粉扑扑的脸颊,“这可怎么办,供奉一定等急了。” 天寒地动,说着就要往外冲,杏琳赶紧一把拉回来,与春望把公主摁回床上。 “这么冷,冻出来病可怎么办!”将裘衣给她披上,使眼色让伺候梳洗的侍女向前,道:“公主别急啊,粉果都好好地放着呢,一会儿让冬梅下锅热热就好啦,再说昨夜那么大的雪,不去才对。” “我昨天说的是去兴庆殿,你又擅自做主。” “奴婢错了,还请殿下责罚。”杏琳一边将洗脸水递过来一边回:“不过昨夜公主累成那样,就算再给奴婢一个机会,奴还是会照做。” 茜雪窝在孔雀蓝的裘衣里,只露两只杏仁眼滴溜溜转,生气又发不出火,孩子没吃到糖似得可怜兮兮。 杏琳与春望相视一笑,十七公主的傲气都在外面,与她们可是一等一得好。 夏雪取来首饰珠钗,春望备好绫罗衣裙,杏琳伺候着描眉画眼,仔细挽好发髻,像打扮漂亮娃娃般。 等来到兴庆殿时已经太阳高照,树下的积雪都化了一层,滴滴哒哒落着雪水。 她心里着急,提上粉果就往里跑,石阶上全是雪水,每一步都滑得很,好几次险些摔倒,哎呦哎呦叫出声。 殿里的苏泽兰才闭上眼,耳边冷不防传来女子的惊叫声,心里一紧,翻身下榻,急匆匆跑到门边,若不是茜雪在外面松口气,自言自语总算爬上来,那扇素来紧闭的大门只怕要被打开。 自从上次段殊竹离开,门上的锁就被去掉,亲哥哥心思深,他摸不准。 门外人却不清楚,照旧把装满粉果的食盒放到门前,不好意思地:“苏供奉,昨夜有事才没来,可千万别怪我,不是茜雪忘啦。” 隔着扇门,听到熟悉声音,苏泽兰心里有东西被一点点抚平,空旷大殿瞬间溢满阳光,今日大概是个好天气,以后再不会下雪了,他痴痴地想,仍旧没有回答。 茜雪也习惯,继续自顾自地讲:“供奉,你知道草原上的事吗?据说每年冬天边境都不安稳,你说……如果真打起来,咱们会不会输啊?” 站起身,在宽大屋檐下来回踱步,听得出十分忧虑,“要是咱们打输可怎么办,听说皇爷爷那会儿就有异族攻入长安,差点扫空都城,现在会不会旧事重演。” 边说边开始叹气,只听声音就知道有多发愁。 听得苏泽兰忍不住顿首,笑得靠在门边,小家伙也关心起国家大事,在他眼中就是个故作深沉的小孩子。 想必是除夕之夜各国使臣朝拜,弄得小公主胡思乱想。 茜雪满脑子飘着和亲两个字,虽然自己不愿意,亦不想让别家女儿冒险,如果棠烨朝能有强悍的军队震慑四方,就可以摆脱草原各部威胁,也用不着派女子嫁到荒蛮之地。 “不知边境的驻军如何,听说花大将军神勇无敌,供奉……你见过大将军吗?他是不是和传说中的一样厉害!我看未必,真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咱们也不至于一举一动还要顾及草原上的动静。” 又开始谈军事,人小鬼大。 他抿唇笑,安静地听。 外面的茜雪转个圈坐下,接着喃喃自语:“供奉,你说要是两边开仗,咱们打败了,朝廷只给财物行不行,不需要……非送人出去吧,女孩子一个人到关外多可怜啊,我没听说过有荣归故里的和亲公主,而且……连夫君的脸都没见过,就……出嫁了。” 原来是因为和亲,小公主多愁善感,对于这种政治联姻当然没好感,但对于要安稳天下的皇族来说,只是极普通的决策,况且嫁出去的多为宗室郡主,皇帝的亲生女儿极少。 茜雪这是在替古人担忧。 “唉,供奉,你说要是我……” 咬紧嘴唇,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把那句——若是我去和亲怎么办!咽了下去。 午后的阳光明媚,照得大雪金灿灿漂亮,白茫茫一片雪下露出青翠枝叶,春天要来了,她弯起眉眼。 以前就听说兴庆殿里的花草长得好,可惜没人打理,今年如果供奉能从里面出来,她想和他一起种花。 兰花,或者西府海棠,供奉身上有一种绮丽香气,她记忆中的幽香,一直不知道是什么,后来无意间去外面看花,才闻到熟悉味道。 原来就是西府海棠。 宫里的海棠都被段殊竹莫名其妙地连根拔起,她都没机会欣赏。 若是能把兴庆殿前后空出来,养出一片嫣红海棠花,看未开的玫红点点变成明霞般粉色波浪,香气四溢该有多好。 苏供奉生得也像海棠花妖似地,俊美里带着一丝娴静优雅,任谁看到都移不开眼。 “供奉,咱们以后种花吧。”她用手拖住脸颊,眼前似乎已经长出片片花海,梦呓般:“我特别想和供奉一起……做点事情。” 小殿下想做的事还挺多,上次做手工,这次养花,只怕太阳底下辛苦,受不了日晒,到时候又要哭鼻子。 尽管在窗缝里瞧见过那副倾国之姿,他的脑海里却还想着对方小时候,粉嘟嘟的脸颊恨不得捏上一下。 苏泽兰在朱红色的大门内点头,低声说:“好啊,小殿下。” 光影落成了花,映在他情丝潋滟的眸子里,唇角勾笑,这样一张脸穿着青灰色道袍,难免过于艳丽了。 茜雪在屋外起了身,完全没有听见里面的轻声细语,满脸发愁地随杏琳离开。 她心里七上八上,按理陛下不会同意自己和亲,可不踏实,如果棠烨和南楚开战,胜算到底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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