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日穿了一身朱红色的狐皮大氅,鬓发里簪着的玉簪上镶着一颗硕大的东海明珠,身下那双鹿皮锦靴踩在回廊上发出的闷响酸得苏月雪牙疼不已。 这位县主最爱与她过不去,回回皆要将她欺负得颜面尽失才肯收手。 “见过德阳县主。”苏荷愫恭声行礼后,便干脆垂着头不去看她。左不过是被奚落嘲笑一番,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德阳县主已走至她身前,瞧着她如此乖顺地向自己行礼,心里微微有些纳罕,便笑道:“乡巴佬被退了一次婚,脾气瞧着也好多了。” 苏荷愫不答,就当是成惘先退的婚好了。 她这幅逆来顺受的模样却让德阳县主不高兴了,乡巴佬怎么好似变了一个人一样?从前的伶牙俐齿呢? “你家中有谁过世了吗?”德阳县主颇为疑惑地问苏荷愫,若不是因为伤心,她怎么都不反驳自己了? 苏荷愫也不生气,实是和这个被骄纵惯了的县主没什么话好讲,只回道:“县主若无事的话,臣女先走一步。” 说罢,便真要转身离去。 德阳县主急了,便去攀扯她的胳膊,并道:“我知道了。你是喜欢成惘,被他退婚了以后太过伤心,这才性情大变。” “……”苏荷愫无语凝噎。 德阳县主却将她的沉默视作默认,生平头一次生出了纠结不已的心绪,好半晌才开口:“他并非良配。” 苏荷愫莞尔一笑,轻声与德阳县主说道:“谢县主关心,是我这两日身子不适,不能陪县主玩耍了。” 说罢,便又躬身行了礼,这才施施然地离开了回廊。 留德阳县主一人愣在了原地,窘红着脸讷讷道:“哼,我才不是要你陪我玩的意思。” * 苏荷愫拢了拢身上的大氅,迎着后院里凛冽的寒风走了许久,总算是瞧见了漫山遍野的山花,紧绷着的愁绪也迎刃而解。 碧窕与绿韵也不敢出声惊扰她,二人皆从这几日枫泾院格外沉静的氛围中察觉出了些端倪,只是不敢往深处想罢了。 姑娘从徐家回来后便如此沉郁,多半是与徐家的人有关系。 苏荷愫思绪放空,不知在空地处立了多久,直至站的双腿酸麻之时,才淡淡开口:“回去寻母亲吧。” 方欲转身,却见正对着她的回廊上立着个份外熟悉的身影,定睛细看,便是她未来的夫婿沈清端。 她让碧窕、绿韵两人退到外沿,缓步朝着沈清端走了过去。 沈清端今日仍穿了那件墨色的对襟长衫,苏荷愫庄重且真挚地打量了他一回,照着记忆里那人的身量比了比,而后才叹息道:“你生的好高。” 起码比那日在窗外偷窥她的人要高上许多。 劈头盖脸的一句话,让自认见过颇多世面的沈清端默了下来,好半晌才出声反问:“苏小姐不喜欢身量高挑的男子?” 否则,她为何要露出如此失望的神色? 苏荷愫陷在自己混乱的情绪里,并没有将沈清端的话听进耳中。 沈清端望着眼前面容姣美、身姿娴雅的苏荷愫,实是无法将她与当年那个流着哈喇子且围在自己身边疯跑的女孩儿重叠在一块儿。 当真是女大十八变。 “沈公子可要去瞧瞧那儿的山花?”苏荷愫似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猛地抬起头后,水凌凌的灵透杏眸攥着沈清端不放。 沈清端本有要事在身,可被苏荷愫这般殷切的眸光一盯,竟是鬼使神差地跟着她走到了前头盛放山花之处。 微风将扎根于地的山花吹得摇曳生姿,苏荷愫阖上眼嗅了嗅沁人的芬芳,而后回身对沈清端笑道:“我想问沈公子一个问题。” 杏眸流转、香腮嫣粉。衬着妍丽的山花,嫣然一笑后,蓄着摄人心魄的清艳。 可沈清端却好似不曾瞧见这等动人的美色,眸光清亮地说:“好。” “昨日沈公子是否去了大理寺少卿家?”苏荷愫问。 沈清端皱着眉,愈发不解其意:“去了。” 得了这样的答复,苏荷愫便朝着沈清端赧然一笑:“得罪了。”说着,便伸出手抚上了沈清端的衣衫下摆。 触手可及的是粗粝的棉麻质感,并非那泛着熠熠光泽的锦缎布料。 苏荷愫的心一点点地灰败下来,杏眸里盈着的光亮霎时变得黯淡无比。 可她到底是不死心,最后问了一句:“你可有去过徐家的后院?” 沈清端眸色闪烁,将苏荷愫的神色尽收眼底后,沉声说道:“并未去过。” “我明白了。”苏荷愫再难维持方才的笑意,几乎是哭丧着脸说道:“有劳沈公子。” 她确信了偷窥自己的人是徐致。 可接下来该怎么办?告诉母亲还是告诉长姐?告诉了又能怎么办? 她凝神思索了许久,耳畔却未曾听见离去的脚步声,这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撞进沈清端泛着泠泠深意的眸中。 他说:“这儿没有供女眷梳洗的地方。” 所以她不能哭,若是哭了,就会被其他人发现。 苏荷愫一下子便听明白了沈清端的言外之意,不知怎得竟是抑制不住地红了眼眶,泫然欲滴的泪珠模糊了她的视线。 而后,她听见身后那人似是无奈似是叹惋地说了一句:“你受了什么委屈?能与我说说吗?” 作者有话说: 小沈!你是不是动心了啊?
第13章 、宫宴 苏荷愫不愿意将家丑之事说与沈清端听,只随意搪塞道:“没受委屈,是风沙迷了眼睛。” 沈清端也不拆穿她,视线落在那漫天遍野的山花处,挺直了脊背立在她身后,正巧替她挡住了从远处袭来的凛冽秋风。 远处的碧窕与绿韵瞧着如神仙璧人般的两人,感慨的话卡在了喉咙口,却因一阵刮疼脸颊的秋风拂过而生生咽了下去。 * 来年开春之时,苏景言娶了镇国公家的嫡长女,这场婚宴声势浩大,连皇太子也亲自观礼吃席,令承恩公府蓬荜生辉。 子时,劳累了一日的苏山与陈氏窝在正院里说话,提到今日皇太子来观席,俱都面露愁色,久久无言。 “罢了,娘娘怀上了龙裔。咱们苏家便不可能再置身事外了。” 陈氏泪眼汪汪:“我只盼着孩子们能平平安安。” 苏山将陈氏搂进怀中,一如当年农忙时抚慰累伤了腰的妻子:“别怕,一切皆有我在。” 于氏进门的第二日,宫里的苏贵妃诞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陛下龙心大悦,旋即为五皇子赐名永哲。 新媳妇进门的第二日皆要拜见公婆。往上房请安时,苏景言小心翼翼地护住妻子于氏,引得不少丫鬟和婆子皆侧目偷偷瞥了过来。 于氏早已羞红了双颊,欲将自己的柔荑从苏景言手里抽出,苏景言却怎么也不肯。 他毫不避讳丫鬟婆子们打量的视线,光明正大地像苏府诸人展示他对新婚妻子的喜爱。 于氏娴雅大方,出身名门且无半分骄矜之气。昨夜里,苏景言一掀开红头盖后,便如毛头小子般扭捏了起来。 说句不怕人打趣的话,他似是在梦里见过于氏一回的。 苏山出手大方,赠了于氏一块价值不菲的古玉,陈氏则拿出了一套红玛瑙头面,并家中库房钥匙和中馈账本。 于氏正要推辞之时,陈氏却将钥匙和账本递给了她的贴身大丫鬟扶鸾,并笑着嘱咐道:“好容易才将你盼进了门,也让我躲躲懒吧。” 于氏一时心内震荡不已,望着那账本的眸子略微有些发红。 她本是定下了入主东宫的前程,却因父亲受陛下猜忌而被迫嫁进了承恩公府。 承恩公府虽富贵昌盛,可又如何能与东宫相比?于氏本已是万念俱灰,谁成想嫁进承恩公府不过两日,便已体会到了夫君与公婆的好处。 夫君苏景言少年情热,待自己极尽温柔。 公公慈祥,婆母瞧着又是个实心人,没有半分要磋磨自己的意思。 苏荷愫本正在抿茶出神,忽见嫂嫂于氏似是要落下泪来,便忙搁下茶盏,笑吟吟地起身道:“嫂嫂送我的荷包针线好生齐整,可否教教愫儿?” 被苏荷愫缠着一打岔,于氏只好收起了泪意,温声指点起她针线活上的要领。 于氏身边的丫鬟俱是再灵巧不过的女子,一听闻苏荷愫对针线活感兴趣,便把手边新奇的花样子俱都送去了枫泾院。 苏荷愫感念沈清端那日在大国寺的相伴,便亲手为他缝制了长衫和寝衣,因怕他不喜那青竹墨底的纹样,便又在扇套上缝了仙鹤纹样。 “待哪日遇上他,再问一问就是了。”苏荷愫捏着那扇套,喃喃自语道。 碧窕与绿韵俱笑作一团,只嘴上不敢揶揄苏荷愫罢了。 * 五皇子永哲满月那一日,明诚帝龙心大悦,非但在华清池大摆筵席,更罕见地准允了苏贵人的亲人们进宫觐见。 这两年来,除了年末宫宴上遥遥一见,苏贵妃已许久未曾见过苏家亲人,得了圣旨后,一时便激动得便要落下泪来。 身旁的大宫女含珠忙劝解道:“娘娘,月子里可不能落泪,仔细落下病根。” 苏贵妃恍若未闻,只当含珠是个死人。含珠也不窘恼,只面色如常地端来了参汤,似笑非笑地说道:“娘娘,该喝药了。” 苏贵妃终是抬起了闪烁着惧意的美眸,在含珠灼灼目光的相逼下,喝下了那一大碗参汤。 苦药入喉的滋味呛得她不住地咳嗽。 含珠退下后,苏贵妃才如同卸了力气般瘫倒在了美人榻上,泪水顷刻而下,模糊了她的视线。 幸而,她不是个将愁苦埋在心底的执拗性子,流了一通泪,心中的憋闷便也消散了不少。 翌日一早。 陈氏便带着儿媳于氏和苏荷愫进了宫,由太监们领着先去拜见了太后,得了些赏赐后,方才迈步进了永乐宫的大门。 陈氏一进院门,便忍不住蹙起了眉。 宠冠六宫的苏贵妃所居的宫殿,也实在是太冷清了一些,庭院里竟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太监。 身旁的太监乃是在宫中浸淫久了的人精,一见陈氏的神色,便出声解释道:“贵妃娘娘生育五皇子时遭了大嘴,便落下了耳鸣的病根,因此陛下才削减了永乐宫的人手。” 陈氏心中冷哼了几声,面上却做出一副荣幸之至的谦恭模样来:“如此,倒是陛下疼爱娘娘所致了。” 那太监但笑不语,将陈氏等人引至永乐宫前殿后,便躬身退了出去。 含珠立在廊下候了许久,朝着陈氏等人行了全礼后,便替她们撩开了前殿的门帘。 寝殿里的苏贵妃险些要将那窗隔盯出个花来,好容易听见了嫂嫂的说话声,一时便抑不住地要出门去瞧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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