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那个时候,慕云必定再生子女,自己便以“年纪大了、给昱哥儿兄弟体面”之类理由,写信给舅兄王丽华,讨一纸同意书。 想起王丽华,便想起王丽蓉来,曹延轩面色平静:王丽华费尽心力,寻了慕云来,不外是怕自己移情续弦,看重续弦生的子女,不管宝哥儿珍姐儿。自己索性如了她的意,把慕云扶正,如此一来,王丽华必定想,慕云在身份上不如门当户对的继室,在珍姐儿宝哥儿面前拿不起太太的款儿,昱哥儿又和宝哥儿亲密,不会兄弟生隙,那个时候宝哥儿也十几岁了,该娶媳妇、掌家务了。这么一来,王丽华必定千肯万肯,求之不得。 待拿到同意书,就在外地办喜事,给慕云正了名分,日后回京,或者升到别的地方,旁人只知道慕云是“曹七太太”,不知道“纪姨娘”;便是有知道内情的,自己光明正大,原配家同意,慕云生了儿子,谁也不能用“宠妾灭妻、妻妾不分、以妾为妻”来参奏自己,也不会落了曹家的名声。 到那个时候,唯一不高兴的只有伯父,定会把自己骂的狗血淋头,曹延轩苦笑。好在慕云弟弟是个争气的,有一股贫寒少年人特有的、蓬勃向上、发誓出人头地的心气,最不济,也能中个举人,做个教渝、县丞之类--纪慕岚的学问,曹延轩是考较过的,曹慎也夸奖过,又进了曹家族学。 如此一来,伯父便是再不满,看在慕云家有人出仕,看在昱哥儿几个份上,也只能认下这个侄媳妇,曹延轩微微笑。 也不枉慕云,跟自己恩爱一场,曹延轩收敛笑容,脸色十分认真。 对面纪慕云却迷惑起来:他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叹息一会儿沉思,与平日沉稳的模样大不相同,令她十分不惯。 “七爷,七爷?”她一只手被握住,便用另一只手在两人中间挥一挥,“您可是,有事?” 曹延轩一把握住她手掌,哼声道“为了你,我什么都想到了。”纪慕云奇道:“您,想到了什么?” 曹延轩略一迟疑:这件事,不是一日两日办到的,便不愿把还没做到的事情说出来,更不愿她跟着担心、七上八下、患得患失,便笑道:“没什么。” 说着,抬手按一按她肩膀,沉声道:“你放心。” 到底什么事?纪慕云莫名其妙地,昱哥儿风风火火从外面跑进来,扳着桌子喊“吃果子干”,便顾不上这句话了。 时候不早,昱哥儿换衣裳、换鞋的时候,纪慕云絮絮叮嘱“我瞧着,六小姐的衣裳头面还是少了些,爷,待六小姐出孝,少不了外出相看,早早准备起来才好。” 有这么个人在身边,日子也舒服起来,曹延轩打心底愉悦,笑道:“知道了,管家婆。” 仅仅一夜,曹延轩就愉悦不起来了: “高僧?”他盯着曹延吉,不用说,是伯父把事情告诉了堂兄,“六哥是说,鸡鸣寺那位高僧?” 曹延吉大大咧咧地坐在桌边,把玩着粉彩盖碗,“还能有谁。老七,哥哥替你去一趟,够意思吧?” 曹延轩皱起眉,立刻明白过来:伯父不放心自己,派六哥去鸡鸣寺想办法,破解“命硬”“克妻”,一句话,伯父不希望自己打光棍。 “六哥,算了吧。”曹延轩苦笑,神色转为郑重其事:“这件事,我已经想好了:宝哥儿的娘已经过世,我不愿也不想再害别家姑娘。左右我有宝哥儿昱哥儿,死后有摔盆打幡的,娶不娶妻没什么分别。” 曹延吉忙吐口水:“呸呸,你这人,嘴上没个把门的。老七,什么叫没什么分别,有个人在屋里知冷知热端茶倒水,陪你说说话,和没有一样吗?” “弟弟如今也有服侍的人。”曹延轩温声道,随后换了语调,“宝哥儿的娘早就不管事了,这几年,西府不是好好的?六哥,提起宝哥儿的娘,弟弟有些,不好意思向伯父讲:弟弟和宝哥儿的娘是结发夫妻,亦曾像六哥六嫂一般恩爱,可,可终究没有缘分,没落到好下场。宝哥儿的娘去之后,宝哥儿病重,夜里叫着娘亲名字,弟弟心里十分愧疚。” “六哥,弟弟今年三十二岁,已经不是娶宝哥儿娘的时候了。”曹延轩想起一句古诗,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无论娶谁,也不会再有那时的心气、耐心和性情,更没有精力,平白耽误了好人家的姑娘。劳烦六哥,向伯父说一说,弟弟委实不想、不愿、也不能再娶妻了。” 听完这番话,曹延吉心里沉甸甸的:七弟这辈子,实在辛苦了些。幼年读书,曹延吉偷奸耍滑,跳脱浮躁,父亲责打几回,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反观曹延轩,被叔父督着鸡鸣即起,从未偷懒疏漏,像个大人似的。 那时候,曹延吉不喜欢堂弟--废话,把他给比没了。待曹延吉年纪大了,也就明白了:他有五个哥哥,其中三个考中二甲进士,足以领袖家族,庇护族人,曹延吉便是一辈子不出仕,也能活的舒舒服服;曹延轩却是西府独子,除了一个胞姐,并无手足兄弟,再不拼一拼,西府一、两代后就要败落了。 “七弟。”曹延吉满心义愤,蹭地站了起来,大声道:“有哥哥在,你放心,不管怎么着,也得把你给保住了。我命由我不由天,老子还不信了。” 说得好像他要去骑白龙马、取西经一样。 曹延轩愣了愣,一时不明白堂兄的意思,曹延吉已经不耐烦起来,挥着胳膊道“行了,这事我来办,你不用管了。嗯,今日是八月初二,你把事情排一排,这几日跟着我就是了。八月十六日我动身,我算算,九月初就到了,待个十来日就往回返,十月初就回来了。” 曹延轩拉住堂兄手臂,劝道“你去金陵做什么?六哥,你听我的,别折腾了,真的,大年底的,冷得什么似的,珍姐儿我都不叫过来....” 曹延吉理也不理,在屋子里转了半个圈,仰着头盘算,“那高僧什么法号?我是布施银子,还是送些素斋?这样,我从京城带些素点心素酒过去,再给高僧奉上一件袈裟,让你六嫂准备。上回你怎么....哎呀,你这人怎么这般啰嗦,我想三哥五哥了,回去住几日不行吗?” 话说到这里,曹延吉又是当哥哥的,再推辞就伤了哥哥的心。 曹延轩无可奈何,扎着手,在屋里长吁短叹,听曹延吉追问“哎,到底叫什么啊?”只好敷衍:“我怎么知道?上回我请教过,高僧笑而不答。” 曹延吉恍然大悟:当时堂弟不知自己能考中,并没往心里去,到了京城考中二甲第七,才把高僧的话当了真。可不是么,换成他自己也一样。 “不知道法号啊。”曹延吉脑筋很快,伸个懒腰,“这好办,高僧长什么模样,你告诉我。” 要不然,怎么找? 曹延轩到案边端茶喝了,盯着地上的青砖缓缓道:“穿件破旧僧袍,个头不高,也不算矮,大概,大概比博哥儿高半头,长得么,有些驼背。” 这范围,也太广了吧?曹延吉听得皱起眉,“老七,你写下来吧,哎,干脆,你画一幅画像,这多省事。” 片刻之后,曹延吉把堂弟亲手画的像卷成一卷,拿在手里,心里有了谱,“老七,我回去一趟,准备准备。你就请好吧。” 曹延轩满脸感激,深深一揖:“小弟谢过六哥。” 作者有话说: ◉ 第105章 “要去雍和宫吗?”第二日清早, 纪慕云一听便欢喜起来,团团转着找衣裳:“中路几间殿堂是黄色琉璃瓦,边路殿堂依旧是绿色琉璃瓦,远远望过去, 漂亮的不得了。最里面那尊佛像足有二十六米, 是一棵白色檀香木雕成的, 每次看得仰着脖子。” 曹延轩却没什么兴致,按住她肩膀, “下回在带你去吧。” 原来是他一个人去。纪慕云有点失望, 耷拉着肩膀给他找素净的衣裳鞋袜,念叨“那您早些回来。” 媛姐儿来的时候带了新鲜的果子, 纪慕云把她拉到书房, 细细打量:“日日见不觉得, 六小姐长个头了。” 媛姐儿有些不好意思,吸一口气缩缩胸膛, 小声道“箱笼里的裙子,确实有些短了。”纪慕云便问:“日常穿的可还够?明年穿得也得多备些。” 大概父亲给自己看了人家, 出孝便相看?媛姐儿猜测,便没隐瞒:“从家里带来的大多是厚衣裳, 足够穿;到了这边府里,发了夏、秋的份例。” 说起来, 曹延轩和于姨娘都做了“媛姐儿在京城出嫁”的打算, 添了服侍的人,把媛姐儿的头面首饰、贵重之物和日常用的东西装在箱笼,带了过来。 可来时乘船, 能带的箱笼数量是有限的, 京城比金陵寒冷, 于姨娘给媛姐儿带的秋装、冬装多了,轻薄衣裳就少了,打算着如果真在京城办婚礼,曹延轩只会派人回来开库房,再把给媛姐儿攒的大件嫁妆连带剩余衣裳料子运到京城。 王丽蓉前年去世,两年之间,针线房给媛姐儿做的衣裳都是孝期的,原来的衣裳时间长了,不鲜亮了。这回来京城,媛姐儿带来的衣裳大多是孝期里的,出孝的就没几件了。 纪慕云明白了,便说“依我看,明年春天多做些新衣裳才好,若等府里的份例,怕是来不及了。” 西府就曹延轩、王丽蓉两位正主子,三位少爷小姐,三位姨娘,针线房忙得过来;京城府里有曹慷,曹延吉夫妻和三位少爷小姐,周老太太和两位姨娘,针线房养的绣娘反而比西府少。再加上曹延轩一家五口,怎么算也来不及。 媛姐儿摇摇头,“不要紧的,以前的衣裳没怎么穿,头花、帕子都是新的。”纪慕云拉着她回卧房,开了自己的箱笼:“我有几件做好了,没上过身的,先紧着六小姐。” 媛姐儿忙忙推拒:“怎么能偏姨娘的衣裳。”纪慕云哈哈笑道,“两件衣裳,偏就偏了,有什么的?”又嗔道“六小姐跟我外道,可是伤了我的心。” 对于媛姐儿来说,纪姨娘是个古怪的存在。 前几年纪姨娘进西府,媛姐儿便知,母亲来了厉害的竞争对手,喏,父亲进了纪姨娘的院子,便没出来过。 媛姐儿打心底不喜欢纪姨娘,于姨娘却说“没有纪姨娘也有别人”,逼着媛姐儿亲近纪姨娘,“多见见你父亲也是好的”。 媛姐儿硬着头皮去了,父亲果然对媛姐儿亲切多了。媛姐儿意外发现“纪姨娘擅长针线、菜肴”“纪姨娘会做头花”“纪姨娘画画得好好”“纪姨娘算盘打得更好”,一来二去的,从隔三日去一回到隔两日去一回,到后来每日都去,学到的东西越来越多。 无论纪姨娘是对父亲卖好,还是纪姨娘想拉拢于姨娘,不知不觉地,媛姐儿讨厌不起来纪姨娘了,不仅如此,还越来越佩服、越来越崇拜纪姨娘了。 这种感觉很奇怪,媛姐儿表面讷讷,却是个聪慧的,像感觉到嫡母嫡姐对自己的轻视慢待一般,能清晰地感到纪姨娘对自己的善意和友好,比如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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