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确实是用过心的,曹延华亲手往水盂添水,用不经意的语气问:“听说那纪氏,家里是秀才?” 媛姐儿打心底希望,姑姑能对纪姨娘印象好一些,便实话实说:“是,纪姨娘读书写字极有功底,画出的梅花水仙,连爹爹都是赞赏的,我也跟着画呢。” 听到这话,曹延华不由沉默:上回回西府,她的精力在珍姐儿宝哥儿和刚出生的昱哥儿身上,只看了一眼媛姐儿抄的佛经,字勉强过得去的;这回到了京城,发现媛姐儿针线极佳,一笔字颇有长进,丹青亦入了门,比珍姐儿琳姐儿玉姐儿强多了。 因这段时日,她是把媛姐儿叫到自己的书房来,没看到媛姐儿在屋子里临摹纪慕云几幅画的情形,便以为“珍姐儿嫁了之后,弟弟在家闲来无事,指点次女的绘画”,曹延轩确实也夸奖过媛姐儿的功课。 想不到,媛姐儿是跟着纪氏学的。 老七这个人,真是....一天到晚地,也不知在想什么,曹延华无可奈何。 其实曹延轩是很关心姐姐的,喏,之后数日,天气越发寒冷,夜间滴水成冰,他不放心,叫来把自己的护卫首领:“等大姑奶奶动身,你带四个人,跟着一道去吧,大姑奶奶到家再回来。”算了算日程,又说“回程怕是进了腊月,你们几个月例双倍,赏钱单算。” 这么一来,护卫自是欢喜。 曹延华也在计算返程的时日,对六太太说:“若能等到六郎就好了。” 六太太比她还期盼丈夫回来,嗔道:“这个人,走的时候说,最迟九月底便动身,如今都快十月底了,一点谱也没有。” 曹延轩表面不提,心里是最虚的:大概,六哥找不到高僧,耽搁了时候?曹延轩想不出办法,只能盼着曹延吉早日死心,早点回来。 再过几日,曹延吉依然没有音讯,不单六太太,曹慷也焦急起来,和三人商量:“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回程的船沉了? 京杭大运河通航多年,往来有漕帮、各地官府经营,成百上千条船往来于南北之间,每年都有几个倒霉蛋沉船、丢货、送了性命。 六太太想想就心惊,往日精明一个人,如今手足无措:“金陵的信也没有。公爹,莫不是出了事?” 曹延华安慰两句,一时也没办法,便出主意:“伯父,您看,派个人沿着河往回走?” 水路不同于官道,大多船只沿着河岸航行,并不驶到河心,夏季雨水不断,冬季冷风四起,水面又有雾,想在辽阔的河面发现对面自家的船只实在太难了。 曹慷是明白的,可事关亲生儿子,不愿也不甘心在府里什么也不做,便同意了,叫着府里的管家。 若是六哥因为自己的事,出了什么不测....曹延轩不敢想,蹭地站起身:“伯父,我回去一趟。” 那事情岂不是回到原点?曹慷皱着眉,挥手示意侄儿坐下,一时间,四人各说各的,屋里乱糟糟,守在门口的小厮敲敲门,大管家喜气洋洋地进来了,欢声道“老爷,守在码头的张三回来报,说六爷回来了....” 六太太一口气松了,哎呦呦地坐在椅中,眉开眼笑地,曹慷三人也同时卸下心上巨石,一个倒背手训道“这个老六!”一个笑道“可算能见六弟一面”,一个欢喜之余,有些好笑地想“要好好感谢六哥一番”。 大管家等三人说完了,继续道“老爷老爷,还有好消息,三爷三太太来了,七爷家的四小姐四姑爷也一道来了!” 珍姐儿?一时间,曹延轩愣在当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半个时辰之后,他在通州码头驿站某家客栈外面下了马,把缰绳抛给跟来的护卫,大步踏进院子。 彼时天气已冷,一张嘴就冒出白气,守在屋檐下的丫鬟直搓手,见到他忙忙进屋,又钻出来掀开帘子。 果然,正屋里的除了六爷曹延吉、博哥儿齐哥儿之外,还有一位身穿竹叶色长袍、唇上微须的中年男子,不是远在金陵的三爷是谁! “三哥,您也来了!”曹延轩向三爷行礼,转眼间,三爷两个儿子也在,又向六爷深深一揖,“六哥一路辛苦,小弟这厢,谢过六哥。” 曹延吉一如既往的呱噪,用秋扇拍打着掌心,哼哼着“老七,做哥哥的为了你,把鸡鸣寺上上下下翻个底朝天,够意思吧?”说到这里,他见屋里人多,转开话题“算了算了,你忙你自己的吧。” 曹延轩顾不得别的,把三爷拉到一边,还没开口,三爷就拍拍他肩膀:“老七,六郎本打算,九月底就回京城,偏偏,偏偏珍姐儿说,要来京城找你。六郎没办法,和我、老五商量着,多等了几日,让珍姐儿好歹满了四个月,这个月初才动身。” 于是,才拖到今天到京城。 来的路上,曹延轩已经猜到一些,皱着眉:“她那个身子骨。我告诉她明年开了春再来,这孩子真是,不懂事。” 这些话,做父亲的可以说,做伯父的就没法讲了。三爷叹着气,反正人送到了,有做父亲的接手,他和三太太就轻松了。“珍姐儿和孩子在西厢房,她三伯母也在。” 曹延轩转过身,还没迈步就被三爷抓住肩膀。“老七,花家那边,你要有个打算。”三爷斟酌着,压低声音:“这段时日,珍姐儿在府里闹得不像样。” 曹延轩身子停顿,点点头,便出了屋子。西厢房檐下站着一位形销骨立的白衣青年,离得远远便朝他一揖到地,“见过岳丈大人!” 是花锦明。 曹延轩紧走两步,双手把女婿扶了起来,温声道:“好孩子,这段时日,你辛苦了。” 说的是花锦明从年初起,在金陵、南昌乃至京城之间奔波,花希圣事情尘埃落定,又从南昌回到金陵,如今来了京城。 花锦明鼻中一酸,低着头说不出话。曹延轩见他衣衫单薄,人又瘦骨伶仃地,便解下自己的玄色出风毛锦缎大氅,披在女婿肩膀。 进了屋子,热气泼面而来,屋角放着四个炭炉,西次间三太太喜滋滋的声音传出来“外公来了!” 一个穿着珍珠灰素面小袄、月白百褶裙的年轻女子从贵妃榻扑过来,大声哭道:“爹,爹爹!” 是珍姐儿。 曹延轩一把扶住女儿,眼中发热,埋怨的话便说不出口,“你这孩子,也不说一声。” 几个月没见,他认不出女儿了:进京之时,珍姐儿怀着孕,珠圆玉润的,带着对新生命的憧憬,面前女子脸颊凹陷,胳膊细细,完全不像个生了孩子的母亲。 不过,曹延轩只看了女儿两眼,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开去:三太太怀里抱着个宝蓝色襁褓。 那是个白白嫩嫩的小婴儿,小鼻子小眼地,湿亮柔顺的黑发,伸出襁褓的小手只有饺子大,令曹延轩一下子想起宝哥儿昱哥儿小的时候。 “好,好。”他红了眼圈,张开手臂,小心翼翼地从三太太怀里把外孙接了过来,仿佛抱着世上无价的珍宝,喉咙哽咽,什么也说不出。 回去的路上,曹延轩没有骑马,坐在马车里面抱着喜哥儿,中途孩子醒了,他便交给奶娘,等孩子不哭了再接回来。珍姐儿满肚子委屈,见他满脸欢喜地逗着孩子,便说不出了,依偎在父亲肩头。 到了府里,三爷三太太跟着曹延吉父子去了曹慷处,曹延轩一家先回住处。 方才六太太听说“四小姐四姑爷来了”,便吩咐人把离竹苑、梅苑不远的兰苑收拾出来。曹延华没去驿站,叫人把自己的箱笼搬到新收拾出来的兰苑,把住处留给珍姐儿:“我待不了几日就走,省得折腾了,四丫头离老七也近些。” 曹延轩回来一看,梅苑已经空了出来,便向姐姐道谢,把女儿女婿安置到梅苑。花锦明却说“自己戴着孝”,不方便。 胞姐花锦香去世,花锦明要服九个月大功。 曹延轩想了想,宝哥儿昱哥儿跟着曹延华,女婿总不能住到自己院子,左右丧期只剩三个月了,期满再搬回女儿的住处便是,笑道“还没见过大堂兄吧?跟着大堂兄便是。” 花锦明恭声答应。 仆妇们把珍姐儿的箱笼搬进屋子,曹延轩在人群中见到范大夫,便把孩子交给珍姐儿,把范大夫请到自己的院子喝茶。 范大夫略微瘦了一些,看得出,没少为珍姐儿母子费心思。两人颇为相熟,曹延轩也不转弯,上来便问“依您看,珍姐儿身子骨可有好转?” 范大夫便不遮掩,有些不好在信里写的,当面说给曹延轩:当日珍姐儿难产,月份不到,骨盆未开,孩子迟迟生不出,羊水破了,流了不少血,稳婆束手无策。 “那时用了催产汤、施了针,老朽见情况不妙,只能到了内室,想着七爷的嘱托,打算最不济也要保住四小姐。可那时候四小姐精疲力尽,晕了过去,老朽,只能冒一冒险,用剪子....”范大夫压低声音,说了一些话,“幸好吉人天相,四小姐和小公子安然无恙。不过,七爷,依老朽看,四小姐日后,怕是,难以再生育了。” 居然有这种事!曹延轩呆坐椅中,心里乱成一团。 范大夫甚是内疚,起身作揖道:“有负七爷所托,老朽十分愧疚。” 毕竟是经过事的,曹延轩定定神,扶住范大夫,连声道“若没有您,珍姐儿喜哥儿还不一定怎么着呢!您是我们家的恩人,实在是,实在是无以为报。” 以前他是无官无职的举人,如今考中庶吉士,不日便要入仕,分量大不相同。 范大夫心里是满意的,连道“不敢,不敢”,又道“时候不早,府里怕是要给三爷、四小姐接风洗尘,七爷事忙,不必管老朽了。” 曹延轩确实脱不开身,便再次道谢,叫来周红坤,吩咐他陪着范大夫用饭,再把范大夫安置到客房,自己回了梅苑。 短短一会儿功夫,梅苑已经换成珍姐儿在西府的布置,珍姐儿净面梳头,换了件月白素面锦缎小袄,靛蓝色马面裙,戴了珠钗,看着弟弟逗摇床里的喜哥儿,昱哥儿在旁边做鬼脸,想摸喜哥儿的脸,被媛姐儿笑着拉开。 曹延轩坐到珍姐儿身边,笑道:“可歇过来了?”珍姐儿仿佛回到成亲前的日子,挽着父亲胳膊嗔道“大夫说,让我歇一年半载的都不嫌长,您可倒好,上来就替我省了一半。” 想到范大夫方才的话,曹延轩对女儿既心疼又怜惜,温声道:“那还到处乱跑,一点不知道保重。” 珍姐儿眼圈一红,十分委屈地掩面抽泣“爹爹,您不知道,他们,他....”话音未落,曹延轩就拍拍她肩膀,“好了好了,什么时辰了,饿了吧?”又道“喜哥儿就别带了,谁是服侍的?” 奶娘、妈妈、丫鬟七、八个,齐齐矮了半截。 珍姐儿不愿吓到弟弟,更不愿在媛姐儿面前丢脸,便由着父亲安排服侍的人,自顾自洗面、敷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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