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湍感激道:“多谢天师。” “但入老道所言,琴声救心只在一时。若要得完全解脱,锁钥仍是梦中之影。张钦差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其中想来道理不难理解。”庆愚起身,需抬张湍手臂,将人送出洞穴。 张湍深深一拜道:“多谢天师不吝赐教。” 庆愚转身回洞府之内,其声遥遥传来:“谢字老道收下。张钦差公务在身,又病体缠绵,不宜劳累。早些休息。原南宛州万千百姓,全倚仗张钦差为他们说话了。” 风禾子恭恭敬敬送庆愚离去,而后携张湍返回。后山空旷平稳之地,皆有随队官员、护卫营帐,簇簇火光在前引路。 将至清云观时,忽然有人拦住去路。 风禾子提灯照去,揖道:“南陵王。” 张湍稍觉诧异:“七殿下——南陵王殿下怎深夜入山?” “我在此处等你。”赵令彻支走风禾子及另一名道士,随即搀扶张湍行至一旁老树下。 老树根茎破土,恰成座椅,张湍摸索着坐下,问道:“南陵王是为县志之事而来?” “非也。我知县志载有各地人口,长则二十年一修,短则三五年一修。比对县志人口与如今在籍人数,即可大概推出去岁蝗灾宛州死亡人数。既得了数目,又稳住师蕴,舒之费心了。”赵令彻先做称赞,随后又道:“但今天,我是为另一事而来。” 张湍稍一思忖,隐约有了猜度:“是为公主而来。” “舒之聪敏。”赵令彻赞道,“不知舒之在内廷已将近一载,可知却愁闺名?” “公主名讳,知之则为不敬。” 赵令彻意味深长道:“今日闲谈,舒之听听就可。却愁于玉牒所记姓名,是为‘令僖’。” 作者有话说: 老赵家这代字辈男从令、女从时。 那么阿僖为什么和他们不一样呢 ? 第46章 道观居处简陋,虽经次狐费心收整布置,夜间仍难安眠。次日鸡鸣鸟叫一响,更是彻底没了睡意,昏昏沉沉更衣梳洗,满腹怨气见过庆愚,说了些什么全不记得。临近晌午,昨日去寻宜巽小道士的护卫回禀,宜巽采药时不慎跌滚下斜坡,摔断条腿,已简单处理过伤口。 护卫将宜巽抬到后院,她正坐在阶上看另一护卫驯蛇。蛇是昨夜抓到的,一早听到御厨议论如何炖汤,正是无聊,便命侍卫将蛇带来给她瞧瞧。蛇头扁方,直立起身时威风凛凛,一双眼睛远远与她对视,毫无惧意。 “公主娘娘,药——”宜巽气息奄奄抬起胳膊,手中抓着几株草药。草药送入御医手中检验,确是些民间土法,或熬煮或捣碎或烧成灰烬,用来沐浴有解乏功效。 “好好给他治病疗伤。”心情稍好些,提起精神,便传令下去命各级官吏将整理好的账目明细送来。 一箱箱账册抬进大殿,午饭刚一撤下,张湍就由道士搀扶着进入大殿,等待着翻查账本。赵令彻则借口在山中打猎没来。看着箱中满满当当的账本,她打了个哈欠,招次狐随意挑出一箱挪到脚边?????。 张湍眼疾未愈,不能视物,她早先许诺念给他听,今日依约兑现。 先拣出的是宛州县城去年七月记录,县城内设放粮、施粥点位七个,每日早晚两次,发放人次、发放数量,早晨出库、傍晚入库皆有记载,一条条念过颇耗时间,次狐在茶水中添上蜂蜜润喉。 念过一旬记录后,张湍温声叫停:“记录庞杂,不急于一时一刻,公主可暂歇些时候。” 她将账册放下,喜形于色:“我正要停下。账册数目太多,先将这十天的出库、发放、入库、余量分别做出总计,以后都是每十日算一组,结果另录。每一县从去年五月至八月,可列十二组数。宛州下辖五县,其中三县全数遭灾,两县部分遭灾,皆有账目明细送来,共计便是六十组。①” 张湍诧异听完,赵令僖能做此番安排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公主巧思。” “从前帮皇后看过一阵子内廷开支账目,一本本账册翻着心烦。”她招次狐送来算盘,“但将所有项目开支换成金银,再划段分别算出领取及支出总量进行核对,就省事很多。” “公主若信得过微臣,无须再打算盘。”张湍将聆听账本明细时心中计算数目道出,包括宛州县城七月初库房粮款余量、七月上旬发放总量、七月上旬接收赈灾粮款数目以及七月上旬结束库房余量。② 她将张湍所述录下,再遣次狐拿着账本算盘核算,最终结果与张湍所述无异。这才安心抛开算盘,继续念七月中旬记载。 三个时辰过后,两人将宛州县城七月账目厘清。 她拿着七月所录三组数据比对:“宛州县城七月账目无错。收起来吧。晚膳好了吗?” 次狐笑应声道:“已备好了,今日公主辛苦,奴婢特意问了风禾子道长,后山冒了不少竹笋。几位御厨挑了些鲜嫩的,炖汤做菜,给公主润润喉咙。另外,后院菜园中还种着些新鲜的清肝明目的菜,南陵王猎到雉鸡,一并处理了,就等着公主忙完传膳呢。” 她将纸页笔墨及账册推到一边,下令传膳,一旁张湍起身告退,却被她拦下:“今日有功,赏你同席。将那些道士寻来一个给他布菜,待用完膳,余下的菜,依着那老道士的意思,赏给他们吃了。” 张湍没有推拒。 昨夜自与赵令彻浅谈后,他一夜未眠。玉牒之中,赵令僖与各皇子同列,赵令彻只说一句:“少则封疆为王。”后一句呼之欲出,赵令彻却搁置不提,转而又道,即便仅为太平时代一位公主,但她手握权柄,上可以私印代国玺,下可任意处置地方官吏,倘若心无是非,实为灾祸。赵令彻以兄长之名,请他循循诱之。 他对后一句话心知肚明。 少则封疆为王,进则登基称帝。 虽然荒谬,但以皇帝如今之偏爱来看,却不无道理。无论来日称帝为王,皆要担起天下苍生。他自知人微言轻,难比沈越王焕,但赵令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令他接下这件苦差事。 面对赵令僖,他当以退为进,潜移默化之。 道观蜡烛量少,队伍所带数目亦不足以支撑长久照亮大殿,夜间便不再理账。御医将宜巽采摘药材处理后,供赵令僖解乏之用。张湍则与清云观道士一同前往庆愚清修洞府听琴。 此后接连几日,赵令僖总能早起,而后与张湍一同理账。五日后将宛州五县的账目粗略合过,账目皆无短缺。 第五日傍晚,下山寻两名失踪的护卫带着两口箱子回来,箱子置于前院,向正用晚膳的赵令僖禀明结果。两名道士皆已死亡,寻到部分尸骸,有物件可证明身份。她喝了口鸡汤,连日来念读账册,令她喉咙稍有不适,寻常时候不愿多话,只摆了摆手让次狐去问究竟。 张湍则说:“既已收敛尸骨,不妨将几位道长请来再认一认。” “这——”护卫欲言又止,“恐怕难以辨认。” 她再喝口汤道:“去叫。” 护卫们得令,只得去将几名道士请来。箱中是支离破碎的白骨,仅有几片道袍盖着。风禾子扶着箱口,落下两行浊泪。 “公主。”护卫斟酌之后又禀,“属下另外还发现些异状。” 她转眼看去,抬手示意他继续讲。 护卫又自怀中摸出一块麻布,双手呈上头顶道:“这是其中一位道长的指骨,属下在指骨上发现了……一些齿痕。” “齿痕?”她指指鸡汤,示意次狐再盛一碗,汤碗入手后方道:“被什么畜生咬过?” 护卫吞吞吐吐,咽着口水回答:“是、是人。” 她刚刚舀起一勺鸡汤,汤勺悬停,心中有疑,侧目看去:“什么?” “是人的牙齿留下的痕迹。”护卫再将麻布前送些许道,“这两位道长,恐怕,恐怕是被人给吃了。所以骨架才这么干净。” 在场众人皆是瞠目结舌,匪夷所思。风禾子先一步上前抢过麻布打开,其中是一截指骨没错,指骨上留着浅浅齿痕,如护卫所言,是人留下的齿痕。这两人下山觅粮,却反被饿急的灾民当做口粮。 汤勺落在碗中,溅起浮着少许淡黄油脂的鸡汤。汤水落在她的拇指上,惊得她将汤碗落在地上。次狐忙将护卫驱赶离开,并遣之将两箱尸骨带走。另三名道士要走,却见风禾子捧着指骨不动不摇。 她只觉不适,却说不清道不明。 人吃人,真恶心。 是觉恶心。 次狐为她擦过手上汤汁,她一手按在胸口,转眼又见风禾子在自己身边跪下。 道门中人,一向不跪权贵,她来清云观许久,这道士也只是稽首作揖,从不下跪。往常朝中高官、庙中僧侣也多如此,她便未曾在意。但今日,风禾子陡然跪下,她道:“老道士有事求我?” 风禾子两手捧着指骨,颤巍巍道:“去岁缺粮,这两名弟子见不得贫道挨饿,自请下山筹粮。此前贫道所言,宛州饿死人少,但因饥饿而死者众多。如今,贫道这两名弟子的尸骨就在眼前,公主该相信了吧。” 她摆摆衣袖,侧过身躯,避开不看道:“我想起来了,早先宛州派人进京要钱的时候,好似就说过人吃人的事儿?” 张湍适时应道:“宛州同知,陈言朴。曾于朝会陈明宛州灾情。” “去传。” 陈言朴仓促赶来,一张口便露出牙上菜叶:“微臣陈言朴,拜见靖肃公主,见过钦差上官。” “陈言朴,我记得去年是你说,宛州人吃人?”她站起身,在陈言朴身侧打转。风禾子已抱着那截指骨避至一旁,她却时不时总想看去。 陈言朴磕头道:“回禀公主,微臣记得,公主当时疑惑宛州飞蝗是否吃人,臣回答说,飞蝗不吃人,但人会吃人。” “那究竟是吃了,还是没吃?” “这……微臣,微臣没见过。” 她摆摆衣袖,掩住口鼻向一旁示意:“风禾子,拿来给他看。” 风禾子将指骨放置在陈言朴面前,陈言朴看后说道:“这,这是一节骨头?” “是贫道弟子的手指骨头,被人给咬过。”风禾子悲声道。 陈言朴立时磕头:“微臣不知,微臣属实不知。微臣自五月入京上疏请旨赈灾后,一直辗转各地筹措粮食,后来回到宛州,就负责陪同监察御史一同巡查粮仓,检视核对粮款数目。实在,实在不知道宛州还有这种事情。” “把他绑到角落里去,叫原东晖来。”她压着胸口,说两句话便要作呕。 张湍低声问道:“公主,这几日所核宛州账目无误,或可将县令传来,问一问各县如今在册人口。” 作者有话说: ①分时段算账,然后再合计。我不是会计不知道这样对不对,只是讨个巧。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25 首页 上一页 41 42 43 44 45 4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