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鸭兔鸟,哪个不曾吃过?”她四下望去,“仲询还没回来?” 问声传入张湍耳中,将他一颗心悬起。近百人狩猎,独问仲询一人,他猜得出她的意图。此番她在林中狩猎,本就意在狼群,其余猎物皆难入眼。至今未见猎得野狼,她怎会甘心? 次狐稍加回忆,答道:“尚未归来。” “他能识得狼脚印,想必也能觅得狼群踪迹。”她招狩猎归来的护卫问道,“林中狩猎时,有谁见过仲询?” 护卫们细细回想,丁渔率先回话:“启禀公主,末将见过,他往山上去了。公主找仲询有何吩咐?末将或许也能为公主分忧。” 她奇道:“你也能探查野狼踪迹?” 丁渔缩了缩脖颈,讪讪道:“末将不会这些。” 后排一名护卫高声道:“回公主的话,属下先前见过仲询,他追狼群去了。” “你见过他?可知狼群何在?” 护卫稍显为难道:“属下见过他,也知道他找到了狼群踪迹,原本想和他一起去为公主猎狼,可他却有心避开,不肯将狼群踪迹透露半分。还有几个兄弟他们也都见过,我们都被他搪塞到一边儿去,结果只能打打野鸡山兔。” 人群中立时有几人开口附和。 张湍心道不妙。 仲询贪功,有意避开众人独自行动,可山中狼群凶戾,护卫结队狩猎尚有危险,仅他一人,倘若贸然动手,恐难全身而退。 喧闹声起,多是议论仲询独占狼群之事。 又有护卫陆续带猎物归来,先前张湍多有留心,再听赵令僖询问,依着几名护卫回答,约么推出仲询所在大致方位。仲询既是逐狼而去,其所在方位多半与狼群所在相差不多。 张湍寻上官差,耳语几句,托官差请参与狩猎的三名官差于三十丈外,守住仲询所在方位,如有异状,即刻返回。官差应下,绕开守在营地附近的护卫将消息送出。 营地中,数十只猎物被整齐列在赵令僖面前,她对这些猎物已是兴致缺缺,翘首等候仲询归来。 不久,天色更暗。营外马匹发出嘶鸣,不住挪动马蹄。 “看天色,恐怕要下雨。”次狐听到马匹躁动不安,心中惴惴:“山中经雨恐生意外,该尽早离山才是。” 她望一眼天色,云彩染墨色,天光藏云后。 有护卫小跑上前道:“启禀公主,队中马有异状。” 次狐忧色难掩:“奴婢听闻飞禽走兽皆有灵性,能感知周遭环境变化,如有险情将近,会提前做出反应避险。公主,还是尽早离开为妙。” “次狐姑姑所说并不全对。”护卫见她未言语,便壮着胆子继续说道:“山雨虽然可能伴有危险,但不至令马匹恐惧至此。属下认为,是四周有猛兽靠近,马匹觉察危险,这才频频嘶鸣。” 她转眼看去:“猛兽?” 护卫脸上漾出喜色:“恭喜公主,民间猎户都知道,山中如有狼群,则无猛虎。此山能让马匹害怕的野兽,属下有九成把握是狼群。现在马匹受惊,狼群应该就在不远处。” “若当真如你所言,我定重重赏你。”她喜不自胜,“众人听令,准备猎狼!” ? 第61章 天色愈暗,营地内生起火堆。 丁渔寻到机会,主动请缨,得赵令僖许可后,安排箭囊有余者列队后侧,已无箭矢者持长枪于列前,其余持刀提剑者,则散入林间作侦查、围剿之用。 两官差冷眼静听丁渔的排布,暗自发笑,二人悄声评价。张湍距离两官差较近,隐隐约约听到只言片语,眉头轻蹙,目光扫向林间。他读兵书,略懂排兵布阵,实战却是欠缺。两官差久经沙场,能看出丁渔排布疏漏甚多,一旦狼群扑至,捕狼失利尚在其次,人员伤亡必定惨重。 队中指挥,任由赵令僖依凭喜好任免,原东晖、晏别枝任指挥使,但都已重伤离队;丁渔是破格提拔,胆量有余、能力不足;仲询是寻常护卫,只此狩猎之事可讨得赵令僖欢心。护卫人数虽多,却苦于群龙无首,似乌合之众,不堪一击。长此以往,百弊丛生,若无险况,自可一路平安归京,待遇危机暴露弊病,则为时晚矣。 他刚要往凉棚行去,便被两官差拦下,官差猜出些许,劝道:“张大人何必自讨没趣。莫说狼不定会来,即便真的扑来,外围那么多护卫守着,扑不到营地来。这会儿去找公主让她下令收队,少则一顿训斥,多则如原指挥使那样,挨顿板子,指不定命都没了。” “只调整人员排布,公主许是会听。”他看林间又多几分忧色,“护卫何辜?要因排布不当,而为猎狼丧命。” 官差叹道:“兄弟们也都明白。可跟着靖肃公主,无论奖罚死活,都只能自认倒霉。张大人如果不是撞到公主手里——” 另一官差急忙出手捂住这人的嘴,随即赔笑道:“张大人,我们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可惜。” “无妨。” 张湍神色未改,稍加思忖,得一法子,便托官差悄悄将次狐请来。次狐借故暂离赵令僖身侧,于营地后方与三人见面,张湍将实情道明,并躬身长拜道:“女官善解人意,想是有法门可劝公主改换排兵布阵,湍恳请女官不吝赐教。” 次狐微感诧异,随即迅速整理情绪,暗自揣摩后道:“此事倒也不难。公主起用仲询,是因他先报狼群之事,又以公主为众,与才能职位无关。依奴婢之见,张大人只需向公主表明分忧之意,再讨份奖赏,公主多半会准允张大人所求。” “讨份奖赏?” “张大人久在公主身畔,想必也已觉察,公主身边之人皆图名利,公主也习惯如此。”次狐低声解释,“公主知你有所图,才能安心将事务交予你。” 因她赏罚由心,贪图名利者便哄她欢心以得恩赏。于她而言,众?????人有所求,才会尽心尽力。张湍明白次狐所言,却仍犹豫。 “张大人肯向奴婢求教,想必是存了些圆滑心思的。”次狐斟酌说着,停顿片刻,见张湍并无异样,方才继续道:“既然如此,处事讨巧些又何妨?”见他陷入苦思,次狐又道:“若张大人不知如何开口,奴婢可以代劳,将此事告知公主。张大人届时莫出声反驳就是。” 曾经赵令僖发难之时,次狐多次帮他迂回遮掩,他却一味否了去。 他自以为,宁死不屈、直言不讳,方为君子。可君子作为,却屡屡受挫,于赵令僖荒唐行事前无甚用处。赵令彻三番两次劝解,他亦不愿改之,直至今日。 骤然风起,吹散热云。 天幕披玄袍,黑云欺压而下,林中忽生肃杀之威。 他将翩飞衣袖压下,而后恭敬礼道:“烦请女官代劳。” 次狐知其无奈,心中微叹,面上却无显露,含笑应道:“张大人且随我来。” 二人一前一后,迎着雨前凉风,快步行至营地中央。营中篝火因风而舞,营外护卫严阵以待。赵令僖百无聊赖,手指在石桌轻敲节拍。 次狐禀道:“公主,张大人来了。” 赵令僖斜眼看去,张湍正拱手行礼。 次狐一同看去,随即笑道:“张大人怎的不言?这是羞了?” 张湍默然,赵令僖奇道:“怎么?” “张大人方才与奴婢说,欲为公主布阵猎狼,却不知如何开口。奴婢想着将张大人带来,由他亲口告知公主,不成想还是害羞了。”次狐掩面轻笑,“张大人,如今奴婢已代为转述,至于张大人所求赏赐,可仍是要奴婢代劳?” 只谋布阵猎狼的差事,赵令僖无动于衷,但听还有后话,却是起了兴致。赵令彻曾与她说,这世上有人不求己身荣华,只为天下苍生。张湍好似便是如此。她为此有过困扰,却百思不得其解。 今日次狐却说,张湍欲求赏赐。 稀奇。 张湍所犯之罪,朝野上下,除她之外,无人能救。也许正是因此。面对功名利禄,他或能不为所动,可面对生死,又有几人真能镇定自若? 她正眼看去,反复打量着问:“想求赏赐?” 张湍求救一般望向次狐。 “张大人心知此次回京,死罪难逃。”次狐声音低了些许,“不求公主宽恕死罪,只求能少些皮肉之苦。” 满朝文武皆知,凡她所求,皇帝无有不应。可张湍不求宽赦死罪,只求减少刑罚。她微微愣神,下压手掌示意次狐噤声,随即向张湍问道:“当真?” 张湍垂首回道:“如女官所言。” 曾经张湍一根脊梁直直立着,在海晏河清殿内几乎葬送性命,可求饶也罢,求赏也罢,却从未有过。今日忽然折腰求她赏赐,只为免审讯刑罚皮肉之苦,她如何能信? 她幽幽道:“可本宫不信。” “公主如何能信?” “且让本宫仔细想想。”话一出,她当真做思索状,久久未见回音。 风更紧,马鸣声不绝于耳。张湍余光之中,深草被风压低,藏身草丛的护卫皆被迫显出身形。已经耽搁许久,若再无结果,待狼群赶至便无力回天。次狐观得他面带焦虑,犹豫再三,谨慎开口道:“公主不妨让张大人先行劳作,赏赐之事押后再议也未尝不可。” “先前我要猎狼,你多加阻拦,扫我兴致。刚过几时,却突然回心转意,要为我猎狼以求赏赐。以为本宫看不出吗?”她恍然大悟,笑看张湍:“若当真求赏——本宫离宫许久,无人侍奉。檀苑所习,可还记得?” 张湍脸色骤然煞白,抿唇不语。 檀苑所历,乃毕生难洗之辱,他竭力忘却。赵令僖此时提及,他猝不及防,不由自主回想檀苑种种。林中风已无丝毫热度,他在风中,脊背忽生热汗,一丛烈火烧起,灼遍四肢百骸。 恨意渐起。 悔不应该。 他不该试图仿效旁人曲意逢迎、迂回行事。 “公主恕罪。”张湍刚一开口,声音便被远处惊慌呼救淹没。 狼群已至。 赵令僖无暇顾及他,当即起身往营地边缘,远处惊慌叫唤不绝于耳,近处护卫亦显慌乱,生出退避之心。 丁渔奔走高呼:“不要慌!不要慌!放箭!放箭!” 弓箭手提箭搭弦,目光在林间来回扫过。视线之中却是一片昏暗,只见树影摇动、草木乱晃,难辨风动、人动或是狼动。数声狼吼回荡林间,引得人心惶惶。有人弃弓箭欲逃,有人惊慌之下使得箭矢仓促离弦,未行几步便跌落在地。 叫唤呼救声愈发凄厉。 赵令僖凝眉远观,前有人群遮掩,天色更是昏暗,难以看清情形。慌乱中,有细微爆声响起,她转眼看去,见篝火焚焚,遂唤来次狐,命她燃起火把。次狐举火把至近前,急急道:“丁指挥使无甚经验,如今场面恐怕应对不来。” 她接过火把,踏出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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