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尖所指方位,一只成年野狼已扑开拦路护卫,于火光下飞跃向前。 野狼脚下,只有一人。 他咬牙拉弦,弓弦已满,借最后一丝灯火所照,放出羽箭。 箭矢啸风,穿越林间,直奔远处将隐于暗的猛兽。 奔马未停。 野狼热血泼面,赵令僖微睁右眼,血液涌入眼眶,她不得不迅速合上眼睛。她想要抹去挂在眉眼间的血,手指微抬牵动掌心,一阵剧痛袭来,似被利刃切断手掌。剧痛难忍,泪水夺眶而出,在满面血迹冲出两道红泪。 喧闹林间,飘出一线低低泣音。 狼尸压在胸口,她快要喘不过气,试图推开狼尸起身,可狼尸太重,她双手负伤,难以动弹。护卫们呆在当场,见野狼纹丝不动,试探着上前,发现狼已毙命,才急忙手脚并用着将狼尸移开。 重负消失的瞬间,她大口喘息,攥紧手掌,拳头撑地半坐起身。 伤口更痛。 浓稠的血自眉尾眼角滑落,她抬袖将血与泪一并抹去,目光转向一侧狼尸。 野狼双目被一支羽箭贯穿,嘴角被锋利的琴弦割裂,鲜血不住涌出。这只畜牲半点好处没讨到。她抬手在火光下展开手掌,两掌掌心皆被琴弦划破,伤口淌血,与狼血混合。 “你们——”厉色戾气丝毫不掩,她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怒不可遏道:“都是死的吗!” “公主息怒,公主恕罪。”护卫们半跪成圈,瑟瑟请饶。 远处忽有亮光,她烦躁难耐,恶声催道:“去看看那边怎么了。” 护卫爬起身向四周看去,发觉有光亮在尽处,随着时间推移,愈发明亮。黑云自光中升起,铺上苍穹。护卫大惊失色,后退道:“山火,是山火!山下起火了!”其余护卫闻言亦是慌乱。 说话间火势又进几分,山中骚乱起来。 “火要,要烧上来了!快跑,快跑!” “跑,快跑!!” 情绪瞬间蔓延开来,护卫们纷纷退避。 她随之看向火光所在,见相距尚远,轻视道:“慌什么。” 一阵风来,带着热浪,远处火焰骤然窜起,推进之快令众人惊骇万分。护卫们不再犹豫,一人道:“公主,快逃吧,山火烧起来了!” 她尝试着站立,腿脚却似被绳索捆缚,难以动弹。 护卫看她似乎动弹不得,回头又看火势仍在迅速逼近。目光来回扫过几次,看她仍然未能站起,索性一咬牙,不再犹豫,立即后退几步,在她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逃入林中,身影消失不见。 一人逃离,众人追随,很快围在四周的护卫作鸟兽散去,将她一人留在原地。她想要叱骂,却被伤口痛楚封住喉咙。近处的草木碰撞,远处的厮打吼叫,声音都渐渐弱去。她独自一人,与狼尸为伴,留黑暗山林中。 当护卫散尽,她才听到林中其他动静,一阵马蹄由远及近,迅速靠来。她抬眼看去,目光越过近处草木。夜云不晓人心,偏遮去明月繁星,山林更暗,马蹄声在黑暗中回荡,她看不到马背上的身影。 当云彩散开,星月光辉照在来人身上,虽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她仍能辨得出,是张湍。 张湍纵马越过重重障碍赶到近处,下马后匆匆上前,全不复半刻前行尸走肉的模样。见她瘫坐在地,脱口而出一句:“公主,可有受伤?” 语调温和,带有关切。 眼前张湍满面是汗水,或是夜里林间湿气在他面颊凝出霜露。她看到他手中的弓,想到被羽箭贯穿双目的野狼。 眼中泪光微闪,她问:“是你箭?” 张湍低声应下。 泪水滚下,双唇轻抿,她摊开双手,将两条横跨掌心的长长伤痕送至张湍眼前。张湍接过一支火把,照亮她的掌心,伤口处的血泛起微光。稍一观察便知是琴弦勒出的伤,伤口深可见骨。她是用琴弦阻拦野狼,琴弦横入狼口,卸去些许野狼扑来的力道,琴弦因此勒入肉中。 难怪落下眼泪,这样深的伤口怎会不痛?这样痛的伤口怎能不流泪?再坚强的人也无法忍下剧痛逼出的泪水。 张湍撕裂衣摆,扯下布条,为她暂作包扎,同时低声安抚道:“伤口太深,公主且先忍忍,待出山之后再做处理。” “本宫要先斩了那群临阵脱逃的鼠辈。” 张湍将布条末端打结,凝眉抬眼,见她忿然作色,不得不平心静气问:“风向不利,山火很快就会蔓延开。等躲过山火再做打算。” 她说:“慌什么,火势来得正好,这山中畜牲竟敢袭击本宫,一把火将它们烧个干净。” 张湍看一眼火起之处,心道不能再等,语速加快道:“时间紧迫,委屈公主与湍同乘一骑。” 她再尝试站起,腿脚酸麻,无力站直而跌回。张湍慌忙靠近,虚扶一把,见她回坐原地后满面不耐。看?????其模样,一时片刻怕是难以站立行走,张湍只迟疑片刻,一侧马匹忽而扬蹄逃窜。 先前急于查看她的伤势,忘记拴马,现在马匹先逃去,她无法行走,而自己手伤复发。张湍抬眼望向远处,山火仍在快速推进,他心中一沉,今日他们二人或许要葬身山火。 “混账,这畜牲竟也敢逃!” “趋利避害是走兽本能,无可指摘。”张湍轻叹一声,“公主放火烧山,可曾想过会引火烧身?” 她满眼疑惑看向张湍:“放火烧山?” 一霎风停,山火似有瞬息渐弱,继而愈发旺盛。 四字疑声入耳,张湍心府骤然紧缩,方才侍卫所说山中将起山火,难道并非赵令僖指使?几乎刹那,他忽而明白,为何太子会说假传圣旨一案或有转圜余地。 将假圣旨变成真圣旨,掩去他的罪责。 然而伪造圣旨中,字字句句降罪责难靖肃公主,依照皇帝对赵令僖的偏袒,必不会为保一个罪臣处罚于她,这便做不得真。可若赵令僖归京途中遭遇意外,不幸身亡,朝中或许能顺水推舟认下假圣旨,争取皇帝的从轻发落。 这把山火,不是奉她之命烧起,而是为夺她之命烧起。 如今她行动困难,只要他撒手不管,尽快逃离下山,跟随太子安排车马赶回京中。无论来日朝廷如何决断,都不会比他料想的结局更差。 张湍没有退后半步。 “得罪。” 她万分诧异,只见张湍进上前来,右臂自她身后环过,左臂揽起双腿。 离地时,怀中身躯自然下沉,张湍右臂受力吃痛,停了片刻,忍下疼痛调整姿态,才又将人抱起站稳。 两人相贴,她清晰地看到汗水自他脖颈滑下,脖颈脸侧皆有青筋凸起,似乎十分吃力。她又恼又笑,动了动手当即痛得蜷起身子。 忽如其来的变化令张湍动作不稳,几乎跌倒,却仍全力护住怀中人,尽快稳住身形,谨慎前行。 “文人果真体弱。” 张湍没有应声,只将她抱得更紧些。 她回头看向火起处,火势当真愈发靠近。可她心中非但没有半分慌张,却觉五脏郁气一扫而空,心情无比舒畅,伤痛都被遮掩下去。她索性倚在张湍肩头,话语间已隐有笑意:“不是说时间紧迫?你怎么走得这样慢?” 夜间山路难行,又无火把照亮,二人又皆有伤在身,速度自然慢下。 “火势快要追上来了。”她再度回头看去,身后火焰分外明亮。 他心中焦急,虽有心冷静,却不免加快步子。 “前边的火光,是火把,还是山火?”她回过头,瞥见前方远处,似乎有隐隐约约的亮光闪烁。 张湍闻声,循之望去,而后环视四周,山中各处都有火光,有强有弱。果真如那护卫所言,山中四处泼有火油。看来今日随行前来猎狼的护卫,多数都是太子部下。只有一处山火尚且难逃,何况多处一同起火?他连忙找寻对策,忽而想起一事,便问:“公主可还记得前日在山中开辟的营地?” “记得。” “当日营地铺开一片空地,四周草木藤蔓皆已清去。”他心知以他们二人如今状况,想在火势抵达之前下山难如登天,不得不冒险尝试他法。定了定神,语气愈发严肃:“无草木助燃,火势自然会绕开营地,如能赶到营地中央躲避,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前往营地避火,一旦被火势包围,仍是死局。 可哪怕希望渺茫,这也是眼下唯一的生路。 “依你。”她觉出张湍语气沉重,有一瞬晃神,片刻后恢复如常。或许是因他曾三番五次为她舍命,她总莫名信任他,即便恼他怒他,却仍信他。 林间愈发潮热,张湍加快步子,很快摸上林中开出的小路,沿着小路一路向前,终于在火势靠近之前抵达营地。营地中留有些许用具,上次他将赵令僖送出山后,折返回此,带将士退狼,救下前方被野狼重伤的将士护卫。为将伤员带回,他们腾空车马,抛下许多物件。 她的腿脚仍旧酸麻无力,被安置在营地石案上静坐等候,远远看着张湍在四周寻找可用之物。 天空满布彤红,色彩比之朝霞夕照更加浓艳。 火势更盛,亮光已照上营地,热浪频频随风侵来,遍布林间。 张湍翻出几件包袱,将包袱皮撕扯开来,送至石案旁道:“火势太近,浓烟很快就到,这些布料浸透雨水,以之遮掩口鼻,呼吸时便会少呛浓烟。” 她点点头,再抬抬下巴,示意自己手掌有伤,无法持湿布掩住口鼻。张湍会意,便将布料蒙上她的口鼻。布料浸雨浸泥,于潮阴处久久未干,生出霉气。她忙摇头,呛咳几声道:“太难闻了。” “公主忍一忍。” 她仍摇头,除了霉气,布料上还有些酸腐气息,着实难以忍耐。 空气中的烟气愈发浓郁,焦糊味挥之不去,张湍又在营地搜寻一周,最终扯下衣料,选择在近旁草木枝叶上取水,沾湿之后匆匆送来。 湿布再蒙上面时,她没有抗拒。呼吸间除了染有潮湿的幽幽青草香,亦有张湍身上气息,隐隐约约传来。张湍再将余下湿布披在她身上,至此,他已尽力而为,能否躲过一劫,只看个人造化。 热息再近,他抬手擦汗,低声叮嘱:“公主留在营地,不要随意走动。” 她疑道:“那你呢?” “有队护卫攀得高,恐怕难以逃开火情,我去找找,尽力将他们带回。”依他观察,山顶并无火情,那队护卫恐怕并非太子部下,预先不知山中纵火之事,待觉察时火势已盛,恐难逃脱。 将他们找来,一来人数较多,可伺机找寻活路,不必在此坐以待毙。二来若有生路可走,便于带行动不便的赵令僖离开。三来若无路可逃,他们也能躲进营地,暂避火势。 先前,张湍于远方引箭来救,珍视她、爱护她,她本已消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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