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齐朔这幅醉醺醺,颇为儿戏的态度更惹得他不满——在他看来,几乎就要将向南的野心,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了。 “我替周大人喝这一杯!”梅敬宜斟满手边杯子,敬过齐朔后,便痛快地一饮而尽。有什么好谈的!糊涂!他将自己胸中积蓄的沉郁之气,全发泄在这杯酒之中了。 “好!子持爽快!”齐朔大笑,拿起身后侍者递过的新酒,也一饮而尽。喝完之后,还将空杯倒置,示意自己一滴未留。 方才梅敬宜有好几次都要坐不住,拂袖离去了,皆被周静按下。 这回,周静紧盯着上首齐朔的动静,无暇分神顾及他,便让梅敬宜抢先喝了这杯酒。 无法,他只得接在梅敬宜之后,再与齐朔喝一杯:“将军客气,我也……陪一杯。”齐朔亮了空杯,他便不能不照做,也学他一般,将杯底展示给众人看。 “方才将军说,静这份薄礼尚不足够……那,如何算够?”他虽喝得多,但仍未忘了正事,勉励保持着清明,问道。 齐朔又伸出了手臂,在周静与梅敬宜之间,来回挥舞指点:“我要设十里红妆,要大军送亲,要大宴百姓,要连日不休。至于你们,要给我出……送亲的马儿、宾客吃的粮食,还有作装点之用的布匹。听清楚了吗?你带来的东西……华而不实,没用!” 说完,他不管旁人的反应,提起桌上的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手有些不稳,眼睛也看不太清,使一些酒液浇上了杯缘,洒到外面。 他转向梅敬宜,当着周静的面夸赞他:“子持,你……很好。尉陵一战,我佩服你!领那么大一群人来,来时……粮又不够吃。多亏你本事大,一路上,不仅筹措到了粮草辎重……还拉了更多的人来和我打!可畏,可畏!不愧是……方老,方阁老的学生。实在是,青出于蓝。不如赏光,再与我喝一杯?” 这番话,连齐朔偎着的韶声,都听出了不善。 这是她第一次参与此类宴席,从未想过,竟是如此群魔乱舞,却又如履薄冰的场合。 齐朔为何要带她来? 她越来越怕,害怕自己的帷帽掉了,在众人面前露面。 于是饭也不敢再吃,紧紧抓住了面前的帷纱,整个身子都向齐朔贴过去。他喝醉了,但他不能这时丢下她! 快结束吧。她又喃喃地祈求起来。 而被齐朔点中的梅敬宜,心下更是悚然。 方才急酒下肚,铺天盖地涌来的醉意,仿佛被一盆冰水,兜头全浇熄了。 齐朔故意对着众人说这番话,到底是何意?他望向身边的周静,身上刺骨的冷意更甚。 周静醉容之下,也透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清醒,不露痕迹地向梅敬宜摇了摇头,拍拍他的手背。之后,他大声道:“梅弟……将军都说了,还愣着干什么?快喝啊!不然这样……愚兄我……再陪一杯!” 他端起梅敬宜面前的酒,强喂到他嘴边灌下,自己也跟着饮尽一杯。 “好,好!周先生也是豪爽之人!”齐朔呵呵地笑了。 笑时,如皎月跃然流霞之上,又如百花绽于冰雪之中。 连身边的韶声都被他笑红了脸,连忙收回目光,再不敢斜视。 “周先生……如果不愿赔我的损失,也可以。到我再成婚之时,周先生、梅先生……你们便留在这里看。”齐朔稍顿了一顿,桌子下的手,攥紧了韶声的手腕,“白看……我还是亏了。二位记得,替南边送礼……礼要与我相称,我夫人……也是南朝士人的女儿……” 周静虽然半醉不醉,但当他努力辨清齐朔说的是什么,就维持不住面上的平静了。 轮到他悚然。 元应时这是要扣下他们,要朝廷来赎! 且只想收马、粮草和布匹。 随意扣押使者,他怎么敢? 不怕开战吗?还是,早就做好准备,就等一个撕破脸的契机? 他只能装醉,继续把话套下去:“一定一定!不知……将军何时再成婚……” 齐朔:“不远了……我给……周梅二位先生留两个……观礼最好的位置。你们去信禄城,叫你们南朝皇帝也来……至少要捎封贺信来……” 周静明白,齐朔这便是不愿再谈的意思。他就差明说,让他们和禄城商议好了,再来找他。 他颓然地垂下了头。 手中的酒杯也滚落到一旁,里面的酒液洒得桌案上到处都是。 好在身旁的梅敬宜眼疾手快,及时搀住他,才避免他露出更多的窘态。 又不知过了多久。 宴终人散。 齐朔挟着韶声,半搂半抱地走在将军府的连廊之中。 最后,走进了韶声的院子。 他端坐在椅子上,脸上的红晕仍在,可方才笑眯眯、懒洋洋的和善表情,却全部消失了。 一直上扬的嘴角落下,眼珠子一动不动。 呼吸间分明散着灼热的酒气,周身却弥散着令人不能直视的冰冷威势,毫不收敛。 韶声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胆怯地小步走近,轻扯他的袖子,迟疑道:“将军,将军?你走错屋子了……” 虽然齐朔毫不收敛的气势令她害怕,但事情总需解决。 怕归怕,话还是要说。 听见韶声的话,齐朔转过脸,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仿佛是面具带久了,累的话也不想说。 他真的醉了吗? 韶声颤抖地伸手,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齐朔的眼珠依旧一动不动。 真的醉了。 韶声想。 于是,她大着胆子,开口问出她一直想问不敢问的话:“你为什么要带我赴宴?我去有什么用?” 齐朔:“不为何。” 他的话也变得言简意赅,绝不多废话一个字。 韶声见他不生气,继续问:“是不是与周先生有关?” 齐朔:“是。” 韶声的胆子愈发大了:“有什么关系?你和他到底有什么仇?一说到他,你就对我乱发脾气!”反正他现在醉了,等清醒过来,也不会知道她在问什么。她想。 齐朔:“就是故意给他看。但不够,要让他看得更清楚。 “成婚的时候再让他继续看。” “你不许喜欢他。” 他吐字清晰,言语流畅,乍一听,根本听不出来醉意。 只是这样说出来的每句话都没头没尾,之间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 韶声扶额,果然不能同醉鬼交流。 她只得叹了口气:”算了。“ 齐朔却不依不饶起来,一字一顿,但毫无感情地强调着:”不许喜欢他。“ ”不许喜欢周静。“ ”他太老了。“ ”他不好看。“ 第二日。 前夜里,韶声实在是好奇,百爪挠心,想知道齐朔清醒之后,对自己的醉态会有什么反应。 入睡前,着实好好地计划了一番,想着早早起来,就算不能当面问,也能从他的脸上或者动作上,看出些端倪来。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齐朔甫一清醒过来,便趁夜离去了。 她却睡得正香,毫无察觉。 清晨起来,自然扑了个空。 再之后,便更没了求证的机会。 齐朔又扑进了与南边和谈的的事务之中。
第60章 不知不觉,便到了年关。 大雪连着落了好几场,整个中都,此时都覆盖在皑皑的积雪之中。 周静奉禄城之命,在中都已经进行了三次和议。 齐朔命何泽生为主议,与周静讨价还价,虽这三次都因赔偿的数额产生了分歧,但离双方的目标,也算是不断接近了。 往年这时候,因着将军的仁慈,北地各级属官,合该放假休息,至第二年开年再回返。 只今年,有与南朝议和的大事,齐朔亲命中都里一切相关人等,继续坚守,等事情了结,再择期休假。 于此同时,方必行的私人信笺,与禄城传给周静的消息,几乎是前后脚到达。 当齐朔拆开信件,看完其中所有内容后,便立刻传何泽生相见。 “你私下里给周静透个口风,说我们的底线是岁币三十万两,粮三十万石,绢三十万匹。再加上三百万的赔款。问他应不应。” 齐朔将一张盖有元应时亲印的手书,交予何泽生。上面的内容,正是他所说的赔款条件。而上头的朱红印鉴,便如元将军本人亲临。 何泽生战战兢兢:”这、这却与我们先前定好的不符啊……将军是要再让一步?要不要我请几位将军来,大家再讨论一番,最后重定个数目?” 齐朔一眼看穿了他的顾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必学杨芳时。我既然给了你这份手书,便是要保你。我这么做,是想让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 ”是、是将军,“得了齐朔的保证,何泽生这才应下差事。 至于齐朔为何要退一步,自然是方必行的缘故。 他屈服了。 方必行信中一大半的内容,都是夸张至极的溢美之词,把齐朔从地下夸到天上上,说尽了好话。 只在最后的寥寥数行之中,委婉地表明了他的困难。显得客气,谦恭,甚至不好意思。 他说:齐朔是千古第一的明君,天下注定的主人,要效柳举之行,弃暗投明。 方必行能说这么多好话,情况已经必然十分不妙了。 齐朔却并不急着雪中送炭。 他在回信中,开出了给禄城相同的条件:尉陵。 回信传出后,与南朝的第四次议和也结束了。 周静从何泽生处得知了齐朔的底线,来回拉锯之下,最终定下了和谈的条件:南朝纳岁币三十万两,粮三十万石,绢三十万匹,只加上一百万的赔款。 契约定下之时,齐朔并未亲自出面,反而仍将一切,全权委托何泽生。 因约上南朝赔偿的数额有异,和谈之中,杨乃春与吴移,先后都找过齐朔以求证。他们不愿事情闹大,影响军中稳定,便都亲自私下来说。 而齐朔也兑现了对何泽生的诺言。 不见所有人,却直接将何泽生拔擢为将军府主簿,封住他们的嘴巴。 这其实是齐朔为诱方必行,而略施小计。 他自己手下的探子,加上何泽生在南朝安插的眼线,都有不时消息传来。 齐朔两相一对,再加上他自己在澄阳前线逗留时,调查出来的南朝民生情况,算出了三百万现银,是禄城正好能拿出来的钱财,再多了,就要加重税来凑,或向臣工求援。 他不能将南朝逼得太紧。太紧了,难保他们不会因为钱财短缺,动摇了处置方必行的决心。 于是,便让了一步。 这一步的谦让,让齐朔与禄城都十分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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