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鸢站在原地没动,正所谓敌不动我不动。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那道身影闲不住了,他侧身,日色稍打于脸侧,显得鼻高眼深, 他一开口,语调懒洋洋的,满身雍容华贵的气度近无, “谢姑娘怎的一直站在门口。” 谢知鸢垂眸开口,“没有三皇子的吩咐,民女不敢轻举妄动。” 明明声音软软糯糯,却着实气人。 不敢轻举妄动? 宋誉景捏着茶杯的手一紧,三月前怎么见她不妄动了! 他想起昨日的情景。 父皇召太子与他前去品鉴他新得的一笼仙丹。 待入殿后,他见着太子已到,正一脸受用般品尝着那枚毒丹。 宋誉景虽也爱装,在亲哥面前却不得不甘拜下风。 他捏起笼中毒丹,正想憋着气往下咽,父皇又唤住他, 圣上年近不惑之年,今年因求仙问道反倒垮了身子,是以面上暮气沉沉,但声如洪钟, “今日与那承安相处的如何了?” 宋誉景一噎,他掀起眼皮子,“父皇,儿臣前两日才与您说过,承安郡主心悦陆世子而非儿臣。” 与对太子与二皇子的严饬不同,但因着宋誉景非储君且为正宫所生,圣上对他倒是颇为宠溺,现下听着他这散漫的语调也不恼。 他拢了拢仙气飘飘的袖子,淡声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若今日便由朕下旨,把这婚事给定了。” 宋誉景不知父皇这是抽的哪门子的疯,一旁的太子倒是知晓。 近日来二皇子于朝堂上蹦跶得厉害,前两日又进言想求娶承安郡主。 二皇子之心,路人皆知。 因着父皇器重陆明钦到某种匪夷所思的程度,宋誉景原本还打算让他去父皇那吹吹耳边风 可没想到,陆明钦还没吹风,他自个儿先飞了。 宋誉景沉默两瞬,决意要拎出一人来挡刀子,他咬咬牙跪下道,“儿臣已有心悦之人,非卿不娶。” 一介商女,父皇不会同意的吧。 到时候他便与父皇扯落,扯落扯落着两家小娘子都定亲了,他也便妥当了。 可谁曾想叶老夫人曾与父皇提及起谢知鸢,言其温柔贤淑、秀外慧中。 宋誉景单手支颐撑于桌案上,盯着眼前少女的动作。 她伸手又从盘子里拿了块如意糕塞进嘴里,嘴角是不经意间粘上的碎屑。 脸颊似汤圆般鼓起,当他还要继续看时,她抬眼,目光与他的在半道上不期而遇。 “三皇子是也想吃吗?” 谢知鸢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里头纯然困惑。 吃吃吃,真不知她贤淑在哪、聪慧在哪,明明学识浅陋,言行粗鄙。 他随口应道,“谢姑娘先吃吧,本宫无甚胃口。” 他说着往后随意一摊。 也不怪谢知鸢贪吃,今日小厮端上来的糕点都是她爱吃的不说,平日也极难买到,往日谢知鸢都是在陆府才得以一尝。 她一连吃了好几盘,才在三皇子面前停下嘴。 她捂着肚子,乖巧一笑,嘴角的两个梨涡浅浅,“今日见着了三皇子,吃的比往日都少了些。” 少了些? 宋誉景一惊,她这是有多能吃! 瞧着三皇子略带惊愕的神色,谢知鸢在心中冷笑,这下该嫌弃她了吧。 她没等他再说什么,直直地端坐着,眼里带上几分肃然道,“三皇子,现在该谈正事了。” 宋誉景往后一靠,自喉间发出个“嗯”。 谢知鸢说起正经话来时总要略睁大眼,好叫人体会她的诚意与真挚,只是这般......倒可爱得有些好笑了。 就好似个小娃娃肃脸强调,“你不许碰我的小狗!” 宋誉景有些想笑,但还是听了一耳朵,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三皇子,你我三月前不过是误会,如今误会已除,这亲事......” 谢知鸢说得正起劲,可话还没说完,便被对面那人打断。 宋誉景平日里总是一副没正形的样子,今日穿了件银边玄色长衫,本是矜贵威严的装扮,却被他懒洋洋靠在椅背上的动作破坏得一干二净,连话语里也带着怠惰的意味, “谢姑娘,我的身子都被你看光了。” 他刻意在“看光了”这三字上加重语气。 他可不能由着她来,与谢知鸢的亲事至少还是在探查中,若是现下便被她拒了,父皇改明儿便能给他换成承安郡主的。 谢知鸢“蹭——”地一下,脸涨得通红,这人怎的如此赖皮,真是不要脸。 可她又不敢骂出声来,便只能低着头缓了缓神,抬眼时,她再次肃然道,“三皇子,为人医者,不拘小节,我——” “我的身子被你看光了。”宋誉景这回坐直了身子,慢慢迫近她,最后一个字落地时,脸已近在眼前。 近到谢知鸢足以感知到他眸中的压迫与威胁。 这人欺负人! 她察觉自己鼻尖一酸,可若要在三皇子这等鸡贼之辈跟前哭简直是要了她的命, 宋誉景身子早已靠回去,抬眸见她神色不对,有些奇怪地问道,“谢姑娘这是怎么了?” 谢知鸢狠狠闭上眸子,掐住自己的手,说了句,“眼里进沙子了,我去窗边吹吹风。” 在屋内进沙子,去窗边吹风? 宋誉景一噎,越发看不懂这谢姑娘了。 谢知鸢眯着眼行了个礼,就慢腾腾挪到窗边,天字叁号三面临窗,窗牖大开,窗幔被风卷积起一角吹到外边的净空中。 在空灵翻飞的薄幔间,她才睁开眼,便见对面画舫处,一道高挺身影拿着杯酒,靠着窗边围栏,发上墨蓝系带随河风垂落于空中。 下一瞬,那双墨黑沉寂的眸子恰巧朝她望来。
第22章 、憋哭 因着及冠之日近在眉睫,圣上召陆明钦准备着手官职交接一事。 回了陆府,陆明钦指腹才抚上官服盘扣,似是想到什么,侧眸问,“今日可是廿日?” 伴云微愣,主子这是忙得连日子也记不清了? 他笑着俯首道,“是。” 陆明钦微敛眉,思忖着换上常服后提步淡声吩咐道,“备马车。” 刻着陆府标志的马车径直朝撷玉桥行去。 车厢外,伴云和疾烨并排坐着,疯狂挤眉弄眼。 因着陆明钦并非为纯粹的文人,武艺甚至可算上乘,他们不敢出声,便只用多年相处的心领神会你来我往。 疾烨咬着指尖的厚茧,眼里满是欣慰。 他想起昨日老夫人那边递消息过来时,世子爷的平淡反应, 现在想来,还是有些在意的吧。 疾烨默默跟在伴云身后,随着主子踏上云画舫对面的墨雨舫。 云画舫与墨雨舫的东家是同一人,不过为人低调,未曾出现在众人面前。 里头构造与云画舫大差不离,唯一不同的是,云画舫艺伎善歌,墨雨舫善舞。 一入里头脂粉气扑鼻而来,到处是舞女的娇笑声,甚至不少客人在大厅里放肆地摸着坐于身上的舞姬, 还有些穿着官服模样的女官,嘴对嘴喂着小倌吃食。 大衍风气开放,对此......巡查人员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好好的画舫倒像是花楼。 陆明钦蹙紧了眉。 伴云捏着鼻子,唤着疾烨将几个要贴上来的舞姬隔开。 他知主子喜洁,几年前有一婢女不小心碰着了他的手,自那以后,屋内的所有丫鬟都被遣送回家了。 若不是有几回替主子收拾衣物时发现其上的浓浊......他都要以为主子不行了。 行是行了,可是否喜好男子的顾虑依旧在伴云心头难消。 从那时起,伴云就已在心底暗自起誓,必定要为表小姐与世子爷牵桥搭线,不然世子若真寻了个男子,他该如何对得起死去的......额,他该如何对得起从小与世子一块长大的自己! 三人好不容易上了最高层,那掌柜一袭锦衣,点头哈腰推开门,“陆世子可要遣人上点酒或是......美人?” 陆明钦推开东侧的窗,朝外望去时对面云画舫的窗幔清晰可见。 他漫不经心淡声应道,“上些酒便是了。” 不一会儿酒上来了。 “主子,没毒。”疾烨在掌柜的尴尬的眼神中收回了验毒针,大喇喇喊。 这还是表姑娘用药特制的,说是不论是气抑或液,都能在它的功效之下显形来。 彼时小小的人儿语气严肃得不行,千叮咛万嘱咐疾烨一定要将经口的每道菜与酒都验一遍,直到疾烨点烂了头她才罢休。 见主子立在窗边动也未动,疾烨摸不着头脑。 伴云遣送了掌柜的后,回来见他这幅呆样,不由得狠狠剐了他一眼。 他拿起酒盏朝陆明钦走去,“世子爷,这是端上来的酒,说是特意由江南遣送回京城。” “江南?”陆明钦的目光从窗外挪到酒上。 “是,听说还是那儿的最时兴的酒,名为思归。” 陆明钦接过酒盏,并未放到嘴边,反而轻轻摩挲着杯壁,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伴云原以为世子爷是在挂念表小姐的事,没想到下一瞬他倏忽间开口,“疾烨。” 发着呆的疾烨“啊?”了一声。 “即刻传信给太子,要他们私下派人在京城传南疆疫病之事,但切记不可闹到圣上那。” 疾烨道了个是就往外窜去。 伴云一面恨铁不成钢,一面又细细思索着主子的话。 今日又有新消息传来,孟知同只不过是幕后人引诱二皇子的一颗棋子,为的是借此摸清南疆的兵马状况。 如今假消息传过去,以南疆为饵,那幕后之人必会暴露马脚。 传话后,陆明钦靠窗垂眸看着手中酒盏,蓦然察觉到一股视线,他略抬长睫朝外望去。 小姑娘含着怔忪与惊诧的水眸映入眼底,四目相对之下,她忙侧身回避。 她今日穿了件葱青齐胸长襦,侧身时发上的绿丝绦被河风带得翻飞。 谢知鸢未曾想出来相看这等糟心事都能瞧见表哥,此刻心中酸涩难堪,与方才鼻尖的酸意混杂于一块儿。 若不是背后三皇子虎视眈眈正在那寻她的笑话,她都想掩面大哭出声。 真是憋屈,哭也不能哭! 宋誉景本自顾自斟茶独饮,侧目时蓦然瞧见不远处的小姑娘包子脸皱成一团,又倏忽展开,眼睛瞪得老大。 这是在发什么疯。 他慢悠悠又浅酌了一口,下一瞬瞧见那乌黑溜圆的眼好似控制不住般,里头的泪水瞬间飚出。 这画面过于喜感,宋誉景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谢知鸢本憋得辛苦,可习惯哪是那般好改的,眼里一下子没包住,让那泪溢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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