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了水的睫毛湿漉漉的,以致看眼前的东西,都像蒙了一层雾,眼睛一挑,落在床头底层的柜子里。 他擦拭着头发,换好寝衣,小心翼翼打开柜子,端出一个精致的紫檀匣子。 启了锁片,里面盛着个粉雕玉琢的泥娃娃。 程雍的嘴角翘了翘,旋即翻身躺下,抱着泥娃娃举在胸前,明亮的眼睛,粉嘟嘟的嘴巴,乌黑的鬓发间簪着一支素簪,他伸手,指肚点在娃娃的鼻尖,自顾自的看了少顷,程雍又披上外衣,抱着娃娃走到书案前。 此番为了傅鸿怀的婚事,日夜兼程的往回赶,总算没有误了良辰。 他从汝窑鹤纹镂刻笔筒中取出笔来,蘸饱了墨汁提笔一气写完,檐下的水珠连成银线,啪嗒啪嗒的声音勾起涟漪。 程雍写完,便对着满纸笔墨发起呆来。 直到小厮匆忙来报,“公子,殿下…太子殿下来了。” 程雍一愣,正欲起身相迎,却见小厮身后有一身姿修长,气宇轩昂的男子,一撩衣袍,抬脚跨进门来。 正是容祀。 殿下?” 程雍尚有些错愕,容祀已经走到近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朗声笑道,“瘦了,也黑了许多。” 离京前,程雍温润斯文,皮肤白净,现在却好像渡了一层橘光,眼底是难以遮掩的疲惫,整个人精瘦不少。 梁州的事情有你主理,孤很放心,如今忙得差不多,也该将权柄交给可信之人,孤还是离不开你,不光是你,还有梁俊,傅鸿怀,你们都是孤的左膀右臂。 傅裴婚事过后,便回到太府寺吧。” 太府寺主管财政钱帛,交到任何一个人手中,都不如交给程雍能让容祀安心。 是。” 程雍低头,看见容祀咦了声,接着阔步走到书案前。 他懊恼了一下,容祀已经拿起泥娃娃,细细打量起来。 有些眼熟…”容祀冲他笑笑,随即又拧着眉头苦思冥想起来,这黛眉如烟,明眸似水,殷红的唇好像在哪见过? 是你心上人?” 程雍瞪大了眼睛,容祀一副你用解释,我都知晓的样子,忽然,他攥拳一动,“孤想起来了!” 这不是就是那个意图勾/引自己的贱婢? 那日还对自己投怀送抱,极尽谦卑,怎么转眼就成了程雍心上人? 容祀有些同情程雍,甚至觉得他虽诗书满腹,识人却是无能的,还是浮于表面,过于看重长相。 这种心机深沉的女子,岂是程雍能掌控的。 可程雍拖到这把年纪还不相看,莫非是真的喜欢这女子,若不然,依着程家的权势,媒婆早就踏破了门槛。 啧啧,石榴裙下英雄难过。 能同他一样隐忍克制的男子,少之又少。 他心下了然,放了泥娃娃,转手捡起案上的纸来。 鱼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 还是他拆了人家,不过数月,竟能让程雍生出此番感慨,着实用了心了。 你真喜欢她?” 程雍还穿着寝衣,藏在袖中的手因为紧张而攥成拳头,他没应声,亦不知容祀为何说出这番话来。 若说是羞辱,容祀那人不屑于此,可除了羞辱,又还能是什么。 程雍低下头,隐隐生出一丝无力感。 容祀见状,不由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道,“若真是喜欢,孤也没甚好说的。” 程雍抬头,撞见容祀若有所思的眉眼,他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屏住。 容祀又道,“这种女子,还是要早些娶进家门,省的在外生出事端。” 程雍彻底呆了,他张了张嘴,容祀却摆摆手,示意他听自己说完。 今日你若点头,待傅鸿怀大婚之日,孤为你做主,给你们两个赐婚,可好?” 他不是没跟容祀求过,可结果是什么,容祀当着他的面带走了赵荣华,以极其强硬的姿态告诉自己,人是他的! 所以现在,太子是想说什么? 程雍快要窒息了,胸腔中的空气一点点被焦躁挤走,连喉间也变得干涩粗哑起来,他晃了下身子,见对面那人薄唇轻抿,桃花眼中尽是打量,不似玩笑的模样。 难道,果真厌弃了她,还是因为太子妃的家族,容不下赵荣华的存在。 不管是什么,程雍还是点头了。wWω.aбkδW.cóM见状,容祀满意的笑笑,将纸放下后,又摩挲着泥娃娃的头发,轻声说道,“你俩可真是不知避嫌,上回孤也见过你的泥像,不过没有上色…” 在哪?”程雍一急,说话没了分寸。 容祀不以为意,“你心上人手中。” 裴雁秋婚前几日,邀了赵荣华上门同住,两人情同亲姐妹,自然说了不少闺房话。 日子越近,事情越是繁琐,还有一日大婚,府中人人脚不沾地,忙的晕头转向。 裴雁秋却拉着赵荣华,悠闲的躲在房中研究发饰。 婢女过来传话,说是太子妃来了,裴雁秋脸上很是难看。 我大喜的日子,她还偏偏过来给我添堵,也不知是不是诚心的。” 虽说不愿,裴雁秋却将两人看过的话本子,一股脑收进柜中,不情不愿地扫了眼门外,又道,“前几日史夫人带着史莹上门,惊得我爹我娘下巴颌都要掉下来了,多少年没走动过了,谁知道他们安得什么心思,烦人!” 自是为了祝你姻缘美满,别多想了,你簪子斜了,头靠过来,我帮你扶正。” 赵荣华招招手,裴雁秋如是凑过去,眼睛一眨,“我可听说了,下雨那日史莹进宫,衣裳都脱净了,太子指头都没碰她。” 雁秋~” 赵荣华拍她伸出的小指,裴雁秋吐了吐舌。 你从哪听得,旁的我不清楚,我就知道她出宫的时候,浩浩荡荡跟了十几箱匣的恩赏。” 宫里总有熟人,再说,出了这些事,哪里能藏得住。 还有,那些恩赏哪里是给她的,分明是赏给史家的。” 话音刚落,便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两人对看了一眼,史莹已经提着裙子走到门口。 圆嘟嘟的小脸挂着憨厚的笑,她出了一身汗,不知是热的还是累的,进门就甜甜喊了两声,“裴姐姐,赵姐姐。” 裴雁秋默默呕了下,手心被赵荣华一捏,她转过头,勉强给了个笑脸。 坐。” 史莹坐下后,便取出团扇不停地扇起来,因为丰腴,她很怕热,裴府又大,九进九出,待走到裴雁秋的院子,便是再轻薄的衣裳,也黏了一身的汗。 裴姐姐明日大婚,可有什么要帮忙的?” 这话说的有些太晚,就算需要帮忙,合该早几日来说。”裴雁秋一如既往的堵她,史莹也不生气,眨了眨眼睛从桌上捡起发簪,小嘴一翘,“这发簪真好看,是明日要戴的吗?” 她握的正是石榴红的嵌宝珠步摇,珠串都是用饱满滑腻的珍珠串联而成,颗颗莹润,价值连城,握在她手心,倒显得那珍珠愈发晶莹。 是,”裴雁秋不动声色拿回步摇,理顺了珠子放回匣中,手臂一撑,托着香腮打量史莹,“眼看着要入东宫,不是有好些礼仪要学,怎还有时间到我这闲坐,扰了你的修行,我可担不起。” 裴姐姐说话总是这般不饶人,赵姐姐就不一样了,许久未见,赵姐姐比从前更灼艳了,就像枝头的花儿,叫人好生羡慕。” 赵荣华按下裴雁秋在膝上欲抬起的手,笑着与史莹说道,“雁秋心直口快,却并不是不饶人的意思,她句句都在为太子妃思量,你可莫要误解了她的美意。” 史莹吃了憋屈,两只眼睛可怜兮兮的盯着赵荣华,分明在怨恨她的不通情达理。 幼时跟在李氏身边的赵荣华,温顺的跟猫儿一样,哪里会这样明目张胆与人回呛。 赵姐姐说的对,是我憨笨,你们可别与我计较。这是从西市买的蜜饯,裴姐姐爱吃甜食,尝尝吧。” 裴雁秋没动,赵荣华给她找了颗樱桃毕罗,塞到嘴中,漫不经心的随口问道,“莹妹妹腕上的这枚镯子成色极好,是家传的吧。” 史莹莞尔一笑,拨弄着镯子有些羞涩,“我家哪有这等好物,是太子殿下赏的。” 一言落下,裴雁秋嘴里的毕罗忽然就不那么甜了,她吐在帕子上,低眉扫向史莹的手镯,果真是极品好物,水头足,颜色润。 你这簪子也是殿下赏的吧。”裴雁秋冷声冷气。 史莹点了点头,又道,“今日的这套头面,都是殿下赏的,他赐了太多东西,对了,裴姐姐,我今日带了一对耳铛一支步摇,也是借花献佛,替殿下贺你大喜。” 说罢,她挥挥手,有婢女上前,托着匣子恭敬地交到裴家婢女手中。 史莹还不罢休,瞥了眼赵荣华,便从腕上往下撸镯子,边撸边说,“赵姐姐,我们许久未见,也没好物送你,你若是不嫌弃,便收下这枚镯子吧。” 赵荣华自是不肯,只是史莹动作快,塞完之后便逃也似的道了别,与那两个婢女离了房间。 裴雁秋拿过镯子,翻来覆去看的她气不顺,“收下就是,回头找个质库当了,定能得个好价钱。” 说的极是。” 只坐了半个时辰,可真真算是如坐针毡,若不是母亲要求她来看望,史莹才不会自讨没趣。 裴雁秋不待见她,她还得自降身份讨她喜欢,何苦。 小姐,那镯子金贵,你怎么舍得…”婢女肉疼,回头看了眼门口,小声嘟囔。 史莹淡淡笑道,“裴雁秋同赵荣华关系极好,笼络不了她,若能卖赵荣华一个人情,她多少也会顾及,不会刁难我。 再者,要做太子的人,眼光必是要放长远一些。” 小姐说的是。” 宓乌最近甚烦容祀,因为他一旦闲下来,便会想方设法跑到自己跟前,寻求存在感。 明明从前不是这样的。 正如现在,他挑个参加婚宴的锦服,都得拉自己参谋,这有什么可选的。 宓乌捏着眉心,看着架子上那一排颜色各异的锦衣,信手一指,“就这件吧。” 这件?”容祀走到衣裳前,扯过袖子搭在自己肩膀,犹豫着,“不好吧,傅鸿怀大婚,孤穿红色不合适。” 那就旁边那件。” 容祀又过去,撩起衣角,“都快入夏了,这颜色太冷,不喜庆。” 宓乌气的两眼一翻,把手指往旁边一挪。 容祀取下衣裳,套在外头转了一圈,“好看是好看,只是孤怕夺了傅鸿怀的风头,换一件。” 人家大婚,你随便挑一件不成吗,为什么非得难为我!” 宓先生,孤是信任你。” 容祀哼了声,扯下最后一件,穿上后,凛眉问道,“如何?” 宓乌连头也没抬,没好气的回他,“风流倜傥,一表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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