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初见瑜珠,其实是在黎阳侯府的马球会上,那时的她跟在周渡身边,一举一动都表现的小心翼翼,不敢逾矩,在他看来,十足的小家子气,若非是那张尚算清秀典雅的脸撑着,是半点都入不了他的眼的。G 他当时嗤之以鼻,只觉周明觉娶了个不过尔尔的妻子。 可是后来不过半个时辰,她再次跟着黎容锦和五公主回到马球场的时候,却表现的与在周明觉身边截然不同。 她自信,明媚,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灵动的朝气,叫人见了,便有些移不开眼。 原来她也是会发光的,他想,只是她身边站着的人,叫她收敛起了锋芒。 他那时便觉得她有意思,听闻了她那些寻常人觉得不堪入耳的事迹之后,更是对她起了浓厚的兴趣。 可惜,周明觉不中用,留不住人。 他懒洋洋地笑着:“和离了才好,那样寒门而起的家族,有什么好的?我北威侯府世代显赫,从龙有功……” “我不想听这些。”瑜珠打断他道,“我只想知道,你上回说的褚家的事,究竟是何事。” 沈淮安“啊”了一声,这才装出一副幡然醒悟又有些遗憾的样子,“原来你找我来是为这事。” 他俯身,脸庞凑近到瑜珠面前:“说实话,你是不是觉得周明觉对你不好,所以才同他和离的?区区一个子嗣都没有的贵妃的弟弟都杀不了,是不是没用极了?” 瑜珠危险地瞧着他,贴的过近的距离叫她只能瞪着眼睛去看沈淮安。 沈淮安却似乎很喜欢看她这样说不上来话的样子,同逗猫儿似的,自顾自笑道:“你想杀了褚长势,是不是?” “你知道,我有办法帮你杀了褚长势,是不是?” “跟了我,我就帮你杀了他。” 瑜珠起初尚能忍住神色不动摇,但是在他一句又一句越来越过分的试探下,终于强忍不住,扬起怒不可遏的面容,抬手想冲他脸上扇去一巴掌。 可她的手腕被沈淮安轻轻松松擒住:“开个玩笑,还当真了?你跟了我,姑母还不得把我的皮扒了。” 他觉得没劲地摁下瑜珠的怒火,终于正经道:“褚家众人如今都被关在刑部的大牢里,刑部初步定下的日子是三月初一送他们上路。其实想想还挺可惜的,你同周明觉和离的还是太早了,你该再在他身边待几日,与他装乖巧,扮柔弱,吹吹枕边风,请他帮你把人悄无声息地解决在刑部大牢里,再头也不回地拍拍屁股走人才是。” 瞧瑜珠半点没有松动的神色,沈淮安又绷不住笑了:“你不求他,是因为你知道,周明觉是不可能会帮你做这些的,是不是?” “他这个人吧,总是这般,面上瞧着刚正不阿,依法办事,但那只是没触及到他真正的底线同利益,如若褚家在江南杀的是他全家,你瞧瞧他还会不会坐的住,还会不会放任人在刑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好好地活着。” “你究竟想说什么?” 瑜珠觉得自己的耐心在一点点地告罄。 她听的出来,沈淮安在故意挑拨她与周渡之间的关系,可是他们都已经和离了,她不明白,他如今说这些除了恶心她,还有别的什么用意。 沈淮安坦白:“我就是想说,我可比周明觉靠谱多了,刑部大牢我虽然带你进不去,但是等他出了西南门,上了离京的路之后,路上,可是有大把大把的机会等着。” 对于世代将门的北威侯府来说,要在流放的途中解决掉一个人,当真是太容易了。 可瑜珠对他当真是一点都不放心。 “我如何相信,你会一心一意地帮我?” “我不会。”沈淮安依旧直白到磊落光明,“我是要你拿东西与我做交换,才会帮你。” “什么东西?” “你。” 瑜珠当真很想再扬起五指往他脸上落一巴掌。 可她忍住了。 转而继续冷漠地盯着沈淮安。 瞧她这回竟然一点脾气都没有,沈淮安霎时间觉得没意思透了,把不曾说完的后半句话补充上:“你陪我去赴一场宴。” “什么宴?” “明日京郊有一场诗会,工部的曲大人做东。” 他将不怀好意四个字直直地写在了脸上,冲她扬了扬眉:“明日午时,我在西南门等你,你若是来,他日褚长势离京,我亲自带你射箭,去取他的项上人头。” 他说完,最后似笑非笑地看了眼瑜珠,扭头想要离去,却又被瑜珠急急叫住。 “我要你立字据。” 他好似意料之中,但又逗着瑜珠:“这种本就亵渎律法的东西,可不兴立字据。” “无事。”瑜珠坦然道,“字据只是保证,我若被抓,你也逃不了;你若骗我,鲁国公夫人也不会给你好果子吃。” 沈淮安气笑了。 他玩味地看着瑜珠,不觉间舌头顶了顶后槽牙,再次笃定,周明觉真是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 翌日午时,沈淮安等在城门口,几乎是完全确定,瑜珠一定会来。 见到鲁国公府的马车徐徐驶来的时候,他眉眼间俱是得意的笑意,只是在见到蔡褚之撩开帘子,冲他粲然一笑的时候,他实在没绷着,扯了扯嘴角。 瑜珠坐在蔡褚之身旁,冲他理所当然地眨了眨眼睛。 那种诗会,她知道是什么场合,从前周渡也带她去过一次,成了家的郎君一般身边带的都是自己的妻子,没成家的,则通常不会带女人,有也是自己的亲人,妹妹之类的。 沈淮安没成家,而她与周渡又刚和离,他想叫她陪他去诗会,简直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于是她带上了蔡褚之。 蔡褚之明晃晃地冲沈淮安露出几颗牙齿,趴在车窗上道:“多谢表哥邀约,我还尚未去过曲大人京郊的别院,辛苦表哥前头带路,我与瑜珠妹妹慢慢跟着。” 如若他再离的近点,应当是可以听见沈淮安磨牙凿齿的声音的。 但是蔡褚之没有。 他心安理得地放下了马车的帘子,喊人跟上前头的沈淮安,又心安理得地在传闻中曲大人的别院前下了马车,与瑜珠一道,进了府门。 一进门,自然便有人迎了上来,瑜珠跟在蔡褚之身边,只做是鲁国公府的姑娘。 但从前见过她的人不少,在众人的认知中,她明面上虽是鲁国公府的姑娘,但背地里,还该是周家刚和离的妻子。 “这人生啊,真是稀奇,前脚刚出了周家的门,后脚就能攀上国公府了,谁说姑娘家这命都是娘胎里定好的?有本事的,三两年一步一步,便能山鸡变凤凰了。” “谁说不是。” 诗会上不分男席女席,瑜珠同蔡褚之绕了几圈,回到曲水潺潺的廊下,便听见有人正借着嘈嘈的水声遮掩在议论她。 “哎,我听闻,周家那老祖母已经病了不少时候了,她这时候请五公主帮忙将事情抖出来,估计就是想气死她的吧?可真是太歹毒了,都已经病到起不来榻的老人家,也能下得去手,即便真做的不对,可她名声反正已经臭了那么多年了,再忍一忍又怎么了?等她过世再说不行吗?非得将人活活气死才开心。” “可不是嘛,都说美人面,蛇蝎心,近来京中人人都说她是个可怜虫,被祖母同丈夫坑蒙那么多年,可她自己又是个什么好货色么?不照样想致周家人于死地。” “真是世风日下,什么人都有……” “我家表妹是不是好货色,似乎还轮不到二位在此处嚼舌根吧?” 瑜珠同蔡褚之正悄悄偷听着,冷不丁却听见了沈淮安的声音。 他们双双探出脑袋,便见那二位姑娘已经瑟缩着站在一起,背靠墙角,不敢直视眼前来人。 北威侯府的沈小侯爷,是个不能惹的主,京中谁都知道。 姑娘们紧皱着眉头,想要认错,却不想沈淮安直接对着她们摆在流水边的茶具踢了一脚,打翻一地狼藉,嘲笑道:“一个家里是靠着王家没落捡漏上位的,一个家里是靠着商贾生财捐官三代才到上京的,二位又是什么好货色吗?自己家里的一堆破事都没捋干净吧?婆家找到了吗?有人愿意娶你们了吗?闲着无聊吗?需要我给你们家找点事情做吗?” “沈,沈小侯爷……”其中那个被嘲笑家里是靠着王家没落才上位的姑娘听罢,瑟瑟发抖,却又壮着胆子道,“你不能这么说话,我们家是靠着王家禇家没落才上位的,但来路也是正的,何况,若没有我们家,皇后娘娘也不能这么快拉下禇家……” “拉下禇家靠的一直都是圣人的睿智与周明觉的能干。”沈淮安不耐道,“是谁给你的胆子,能到我们面前邀功?觉得自己家能帮忙解决一个堂堂贵妃的母家,很了不起吗?没有子嗣的贵妃,谁在乎她的母家是生是死。” 他轻蔑着,眸中藏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扫了两人一眼,才又继续道:“日后若是再叫我听到二位在嚼我们家表妹的舌根,别怪我直接将你们的舌头割下来,扔在席上做下酒菜。” 这个疯子。 瑜珠听到他这番恐吓的当下,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可事实证明,唯有这样疯了般的恐吓才是真实有用的。 那两位姑娘吓得忙不迭点头,保证不再嚼舌半句舌根,抱在一起谁都不敢再看沈淮安,直至他彻底走了,才敢放松下来,在廊下狼狈地哭开。 瑜珠同蔡褚之皆默不作声,相视了一眼,双双平静地回到了原本的席坐上。 “便是如此,所以我叫你不要过多接触他,明白了吧?”蔡褚之无奈道。 瑜珠点点头,又摇摇头:“可他似乎也是在为我着想?” “……” 你很缺这一点明目张胆的袒护与偏爱吗? 蔡褚之想问她。 但他最终还是没问。 他想起瑜珠刚被母亲带回来时瘦弱不堪的样子,说不定,还真是缺的。 如若不缺,估计也不会跟周明觉和离了。 周明觉那种人,当是不懂偏爱是什么的。 他心下打定主意,要叫瑜珠不那么轻易就被人的一点袒护与偏爱骗走,于是,又是亲自给她端茶递水,又是亲自给她送果子,与她嘘寒问暖,还关心她会不会作诗……瑜珠一头雾水,刚拿起送到眼前的茶果子咬了一口,便听见月洞门外一阵嘈杂中又带着点秩序的声音越来越近。 她抬头,尚未来得及作何反应,便见一串腰间配着铁皮腰牌的刑部办案人员闯了进来,为首的那个人,正是几日不见的周渡。 他似乎也对她出现在这里感到吃惊,而不过一瞬,便将目光放至她身侧。 沈淮安正慢悠悠地走过来,悠闲自得地在瑜珠左手边坐下,挑眉望着周渡,笑道:“巧啊,周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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