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植觉得累极了,愤慨之后竟是无穷无尽的心寒,他不确定在这件事情中,赵元思是否真的无辜,还是打着作壁上观的态度。 他应该高兴的,赵元思已经渐渐长成一个帝王该有的样子,善攻谋略,心硬如铁。 但是他很累,一天都不想再继续过这样的日子了。 “绾绾别动,且让我靠一靠——”他将额头靠在她的肩上,头一回露出疲惫之态:“我真的累了。” 姜书绾一怔,而后温柔地摸摸他的头:“好,你想休息多久,就休息多久,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哪里也不去。”
第63章 鹊桥仙(5) 孟太后称病有些日子,许久未理朝政,突然传召姜书绾入宫,想来也是为了安王的事儿。 薛子望死后,他的身份和那瓶宫廷禁药已经让薛怀庭无法撇清关系,在开封府的审讯之下,最终为了保住安王和他的女儿,薛怀庭一人认下了所有的罪名。 安王亦无法独善其身,但不知为何一直迟迟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传出来。 “绾绾,到这里来——”孟太后许久没有这样喊她,姜书绾走上前去,发现她面前放着一沓女子画像,旁边还有生辰八字。 应该是拟定未来皇后的人选了。 她心下了然,依言坐在孟太后身边,接过她递上来的其中一张。 “已经过了九月,若再不定下皇后的人选,年底诸多事务来不及筹备。”她指了指画像上的女子,“瞧着是不是面善?等到了中秋宴,哀家准备召她入宫,给官家相看相看,绾绾觉得如何?” 画像上的小娘子温润乖巧,也不失仪态大方,姜书绾瞥了眼生辰八字处,瞧见三个小字。 卫锦茵。 她也不绕圈子,便直接问:“如今定远侯的事儿尚未有定论,虽说黄家母子之死与定远侯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官家总归心中有芥蒂,若是卫家的娘子,恐怕他未必肯。” “除了你之外,换谁他能心甘情愿首肯?” 姜书绾闻言大惊失色,慌忙从座位上起身,退到一旁躬下身:“太后娘娘,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下官时刻谨记君臣本分,绝无逾矩之意。” 只听见孟太后叹了口气,伸手抓过她的手,又牵着她坐回来:“你慌什么,但凡你有一点心思,哀家都觉得是天大的喜事,若不是谢植三番五次来吹耳旁风,哀家早就放下老脸问你愿不愿意了。” 提到了谢植,姜书绾倒也没有否认,只是依旧低着头。 孟太后把画像收回去:“卫锦茵相貌虽不算一等一的拔尖,但她父亲是卫熙的亲侄儿,侯府家的亲眷,总归教养礼仪是在的,更何况,卫家的嫁妆可不是一般的丰厚。” 她神秘笑笑,从那一堆画像的最下方,抽出来一样东西,压在最上头。 “丹书铁券。”姜书绾认出来,颇有些意外,“他如何能肯?” “卫熙也知道的,自己还能活几个年头?这些年他做的那些混长事儿也把这铁券耗得七七八八了,就算没有这桩强占民宅的事,早晚还会有别的事。”孟太后看了看那铁券,“死物哪里能有活物来得牢靠?就算将来帝后真的生不出情份,但总归生得出孩子吧。” 听孟太后此言,姜书绾再看画像上的卫锦茵,不免觉得有些恻隐。 宫墙高深,轻易就困住人的一生,若是她终身陪伴之人不能给她慰藉,又怎能敌得过漫长的寂寥。 “太后娘娘可是想让下官劝一劝官家?”说到这个份上,她也已经知道孟太后喊她过来的意思了,姜书绾有些为难,“但下官人微言轻,恐难以担此重任。” “薛怀庭的位置腾出来了,你觉得如何?”孟太后也是直接。 “下官去了礼部尚不足月……”姜书绾没想到今日,一件事更比一件事炸裂,太后先是挑明赵元思对她的心思,又提到了谢植,现在更是直接把所有的筹码都搬了出来。 “昔日谢植一日三迁,想必你也是听说过的。”孟太后正色道,“况且你这些年的表现也着实不错,燕山府路那样的地方都能把刑狱司管好,来了京畿路也能够持纲不避权豪,哀家信得过你,左相之位你当得起。” 大宋女官之中,品阶最高的也不过三品,还是在九寺五监中,也非朝官,姜书绾只觉得脚踩在棉花上一般不可置信,孟太后竟这样抛出了桂枝。 左丞相,当朝一品,从此后便是皇帝的左膀右臂,更是能够与谢植平起平坐的位置。 可是谢植,她想到谢植,从这场虚幻中清醒过来,沉声对孟太后说道:“下官还想在礼部多历练几年,也不辜负太后娘娘苦心栽培。” 孟太后岂能不知道她的心思,遂而劝道:“正是因为谢植在那个位置上,哀家更觉得你合适,其他人或威慑于他的权势不敢弹劾,或是与他有些私下来往不能对峙,但你不会,可还记得殿试后的宫宴上,你说过的话?” 姜书绾点头,自然记得:“不辞身死济天下,愿以赤胆献獬豸。” “所以,有了心上人以后,初心就变了吗?” 良久的沉默,她脑海中百转千回,想到自己的父母,想到牺牲于权势争夺之下的大长公主,想到被逼上绝路的张如意,还有法理公正都帮不了,只能祭献自己的李秀宁与孟庆山夫妇,眼角微微有些潮湿。 还有,还有那个让她难以释怀的薛子望。 答案已经在心中,姜书绾轻声却又坚定地回答孟太后:“没有,从来没变过。” 门外传来一声通传,竟是赵元思来了。 他瞧见姜书绾倒也不意外:“姜爱卿也在,母后的身子好些了么?太医署可还在开药?” 桌面上,明晃晃的一块丹书铁券,就摆在那里,赵元思走上前去拿在手中掂了掂:“到底是神宗留下来的宝物,沉甸甸的。” 卫锦茵的画像原本被丹书铁券压着,这会儿因为他走路带风,飘起一角,赵元思没说什么,又把东西放了回去,面色隐隐不悦。 “礼部没事做了么?瞧着你倒比从前在提点刑狱司时清闲不少。”他这话敲山震虎,明面上斥责了姜书绾,实际却是表达了对太后的不满。 姜书绾领会孟太后的眼神,主动开口:“皇室婚仪,礼部需议拟服饰、器用、宴飨诸事,下官是来协理,并非清闲。” “皇室婚仪?谁的婚仪?你倒是跟朕说说?”不曾想被她顶了回去,赵元思衣袖一甩:“好好好,一个个都要造反,前脚谢植来请辞,后脚你就跟上,朕的婚仪,几时轮到你来作主了?” 姜书绾苍白着脸退到一旁:“下官知罪。” 只说知罪,却不请饶,赵元思的脸色更难看,当下就要发作,却被孟太后拦了下来。 “原来是谢相给官家添堵。”孟太后上前去,“秋天人也燥一些,绾绾去寻伺候的宫婢,炖些梨汤过来。” “是。”姜书绾闻言,赶忙退了出去。 赵元思心里更堵,看着她的背影对孟太后冷哼一声:“去了六部之后竟变得如此唯唯诺诺,礼部尚书干起女使的活儿来了,看来也难当大任。” “绾绾这是碍着我的面子,不好推辞。”孟太后也有些不悦,听出了赵元思是在指责自己。 但他连忙堆出一个笑:“母后这是哪里的话。” 孟太后指了指桌面:“你也瞧见了,人家已经是把老底都交上来了,面子里子都给足了,总归是要立后的,何况叔叔和侄子本就隔了一辈,再到卫锦茵这里,又多了一层生分,日后总归是你的人,用点心思,自然是把握得了。” 她这一番话已经是挑明,既然赵元思不愿意纳孟家的娘子,就是怕将来外戚干政,定远侯虽有丹书白马之荣,但说到底也渐渐没落,他手上的兵权,也已经是儿子和侄子一人一半掌握着,若是把卫锦茵放在中宫,便是最好的制衡之道。 方才见了姜书绾,赵元思也只不过是一时冲动,冷静下来想想孟太后的提议,也不是不动心。 “谢植那边,你也不用担心,由着他去。”孟太后微笑,“方才哀家许诺了姜书绾左相之位,无论他辞不辞这官,总归离不了朝廷。” * 残月盈盈,不堪一折。 一双手落在姜书绾的肩头,不轻不重地揉着。 “晚上看你也没吃多少,在想什么?”谢植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自然知道姜书绾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而在此之前,她曾受太后传召入宫,想来与此有关。 纵然已经如此亲密,但提及朝堂之事,二人也总是会有意避开这个话题。谢植倒是无所谓,只是他了解姜书绾,知道她想要一码归一码,所以也就顺着她的意思避而不谈。 “诶……”她难得这样犹豫不决,思虑再三还是转过身,问他:“原先我在京畿路提点刑狱司,虽说也是你的下属,但毕竟开封府尹只不过是你的虚职,但如今到了礼部,直接就归你管辖,我们俩这样,别人会不会有意见?” 谢植的手掐在她腰上,已是馋了许久的模样,手指撩开裙摆往里伸,准确地找到位置,轻轻揉了下:“管那些做甚,嘴长在他们身上,实权还在我手上。” 其实姜书绾的顾虑完全是多余的,就冲她那股和他撇清关系的劲儿,至今为止朝堂上不知情的人,还当他俩宿怨极深。 她抓住了他的手臂,阻挠着作乱的手指,趁机问道:“那倘若实权不在你手上了呢?” 谢植似乎并未起疑,如今二人的心意均已敞开,只觉得她这样的躲闪更添情趣,和她调笑:“不在我手上那也在你手上,怎么,才做了礼部尚书几日,就惦记丞相之位了?” 说着凑近了去咬她的唇:“我的都是你的。” 姜书绾晚饭时没什么胃口,只空空饮了两杯酒,这会儿被谢植抱着好一阵摇晃,四肢也觉得绵软无力了些,手臂软软地勾着他的脖子,似真似假地问了句:“上回你已经知晓了我的心意,但我还不知,你是何时惦记上我的。” 只听谢植微微一声轻叹:“在那些以为你心有所属的日子里,我无数次问自己,为何上天不能令我称心如意,直到薛子望给我那瓶毒药,我才知道,原来是上天惩罚我,没有对你一见钟情。” 姜书绾了然地笑了笑,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意是何时开始有的,面露自得之色:“我多喜欢了你两年,那你必须得比我多活两年,公平公正是我毕生追寻,感情上更不能欠我,懂了吗?” “傻孩子。”谢植有些动容,没想到姜书绾与他竟默契至此,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她却已经猜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动心,“你我经历的生死够多了,往后我会好好照顾你,再不让你受颠沛流离之苦。” 然而又突然恨她:“你既如此聪慧,为何早早没有看出我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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