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及诞辰,魏玘眉峰一挑,既惊讶又不解。 为天子庆贺生辰、献上礼物,是大越官场多年的惯俗。尚在潜龙之时,他就嫌其铺张浪费,甫一即位,便明令禁止了这样的风气。 面前的老人素来节俭、刚直,与周文成同样清贫,怎么也来与他作这一出? 他筹措言语、就要拒绝,却听老人先声掷来—— “急什么?” 巴元不紧不慢,摸出一只香囊,面上喜滋滋的,像是觅得了珍奇、与孙儿献宝:“是给阿萝那丫头的,不是给你的。” “……”原来如此。 魏玘低咳一声,掩饰局促。 他接下香囊,便觉清苦扑鼻而来、沁入脏腑,不禁皱起眉头。 “此物有何玄机?” 巴元捋须,难得乐呵呵的:“说了你也不懂。” “这是老夫特制的熏药,叫阿萝日夜佩戴,可助她调理胃气、缓解害喜与厄逆。” 魏玘闻言,眸光一亮,拧蹙的眉关也随之舒开。 “如此甚好。多谢会首。” 阿萝怀胎近有两月,害喜严重,日夜吐得厉害。众位太医针药并施,力求为她改善一二,如今再加巴元的熏药,定会更有疗效。 魏玘收起香囊,另道:“言归正传。” “《妇人金科》有言,女子受胎之后,常宜行动往来,以使气血流通、百脉和畅[2]。” “但是……”他一顿,又执书卷,翻至方才一页。 “会首请看。” 巴元顺势低目,扫向展露的纸面。 朱红的字批映入眼帘,密密麻麻,遍布字里行间,均是详实的解释与小注;恰是在魏玘指尖所点,一处圈画尤其明显。 只听魏玘稳声续道:“这部《孕产集》里,又称女子妊娠不可太劳,劳则气衰[3]。” “医家各执一词,不知会首有何见解?” 巴元不语,抬眼瞟去一记,恰与魏玘四目相撞,便见他一双凤眸皂白分明、漆光如淬。 是了,正是这种眼神——内里专注坚若磐石,探求之心不厌其烦。 近月来,巴元数度应诏入宫,曾伴朝阳或晚霞、月华或烛火,见过无数次这样的眼神,皆因魏玘了解妊娠、守护所爱而起。 这令他倍感欣慰,深觉魏玘不负所托。 “来。”老人曲指,轻叩书籍。 “劳亦有道,逸亦有道。且听老夫细细说来。” …… 针对妊娠保健之法,二人你问我答、有来有回。 正胶着时,忽有足音接近外殿。杜松的话语继而掀起,打断了两人的研学—— “陛下,绒花都挂好了!” 魏玘蹙眉,俄而又松,淡道:“知晓了。” 得了天子回应,杜松不再开口,足音也行向廊下、逐渐远去。 二人再谈,继续研读孕育养胎之方。 又到一处难点,听得魏玘询问,巴元正要解答,却听杜松声音又起—— “陛下,供果都备好了!” 魏玘闻言,神情一朗,瞥见老者被人打断、面露不愉,也敛容,正色道:“知晓了。若非要紧之事,不要再来打扰。” 杜松应声称是,请罪退下。 魏玘、巴元交换目光,重新移回注意,聚焦于书本。 交谈源源不绝,一切合乎秩序。 ——似乎。 “窣窣窣……” 匆忙的足音再度响起,穿过廊下,直逼外殿,惹得二人脸色愈沉。 “陛……” “又有何事?” 听出帝王不耐,杜松白了脸,颤着嗓道:“殿、殿下说,她想您。” 话音抛落,内殿静得落针可闻。 因有屏风阻隔,君王的模样不甚清晰,但见颀影一树、半抬长枝,似是掩住了唇与下颌。 “皇后还说了什么?”冷泰的声音被遮去一半。 “呃……”杜松犹豫须臾,双耳泛红,与人如实道,“回禀陛下,殿下还说,她今夜想与您共枕,要您抱着她睡、别再分殿了。” ——屏后一片缄默。 杜松未得回应,只觉如芒在背,呆呆愣在原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半晌,魏玘的回应终于传出:“朕知晓了。” 他一顿,低咳两声,若无其事道:“你且告诉她,朕尚有事务在身,待到入夜,便去寻她。” “微臣遵旨!”杜松笑逐颜开,一溜烟跑得没了影。 偌大个武德殿回归静谧。绢丝屏风分隔内外,绣有龙翔凤翥、风举云摇,宛如一方仙境,藏掩凡间光景,杳杳而无从知。 这一回,没了干扰,相对的沉默依然漫长。 过去良久,一阵闹腾忽然炸开,惊得檐上麻雀扑扇羽翼、仓皇飞走—— “臭小子,别笑了!嘴都咧到屋顶去了!” “周文成怎么教的你?年近而立,竟然如此不知廉耻!” “对不住,会首。朕只是太想……” “住口!老夫不听!” “……是。” “混账!你还笑!” …… 待到巴元离开,半轮月盘已然攀上树梢。 魏玘卸力,倚靠主位,抬掌抵住酸涩的眼眶,一壁揉压,一壁合眸小憩。 在他左侧不远处,呈来的晚膳放置一旁,已是冰羹冷炙。今日下朝以后,他便投身书籍,直至此刻,已近有五个时辰。 累吗?定然是累的。饶是他身强体健,阅读良久,也捱不住双眼的酸胀。 可他仍这样做了,做得不假思索、毫无动摇。 魏玘歇了一阵,便起身,摆驾离开。 说是摆驾,不过是他散却仪仗、一人乘舆,身披半席白月,往千秋殿去。 禁宫的道路静而悠长。灯火辉煌,映出锦簇的绒花,时而雪白,时而鹅黄,曾受人小心、仔细地扎束,汇成倾倒众色的银河。 ——缀满宫闱,足有一千余朵。 魏玘静静望着,便这样一路行、一路看。 看得久了,他的眼前便现出影子,娇小、纤柔,像初春的嫩柳,垂在案前,日以继夜。 为给他庆贺生辰,阿萝忙碌了多少个日夜? 因着婚后最忌房劳,他与阿萝被迫分居,自然无从得知,她是如何背着他、瞒住他,忍下妊娠不适,为他筹备秀美而繁多的点缀。 舆轿停时,与千秋殿尚有距离。 魏玘下了辇,接过杜松手中的灯笼,独自一人,走向殿门所在。 今夜,月明如昼,清光正好。 魏玘掌灯行进,向前遥望,只见殿阁朱墙碧瓦、伫于深夜,窗棂半开,透出女子的身形,似是手捧书卷、正在阅读。 他的心肠一片暖热。那股熟悉、清浅的幽香,又一次回到了他的鼻尖。 魏玘步伐一顿,调转方位,走向殿外东侧的枫树。 枫树的前方,已被人摆上小案与供果。他来到案边,抬头望月,对那不动的清光凝上一阵,便将手中灯盏放置在地。 魏玘垂眸,注视面前的枫树。 ——它快要追上他了。 三年前,他自照金山带回它时,它尚是一枚小而硬实的树种。之后,他亲手种下它、浇灌它、照护它,看它破土萌芽、倔强生长。 最初,他很担心,大越的土壤不适合枫树存活。可现在,它几已能平视于他。 日子真快啊。魏玘勾起唇角。 他低头,望向舒平的手掌,瞧见水作的一泓月,如纱般拢上他指尖。 这样的月净透又漂亮,有常青的美丽,照着现在的他、从前的他,也将照着未来的他。 魏玘曲起长指,捉住这寸月,尔后又松开,让月顺风消散。 时至今日,他的光已然停泊身侧。他可以轻易吻上她、抱住她,无需去捕当空的月亮。 魏玘不作声,气息近乎收敛。 他想了很久,受三五回冬风刮扫脸颊,终在月色乍白时,打开了今夜的声响。 “要阿萝有孕,是我的过失。” “若非鱼鳔破损,她未必会怀上我的骨肉。” 阿萝怀胎,并不在二人近期的计划之中。他们的孩子源于一场意外,来得突然而仓皇,完全打乱了他们对未来的所有规划。 “孩子来得不巧。眼下不是养育子嗣的最好时机。” 这确是一句真心实意的低喃,但无关阿萝,只是他魏子玉一人的过错。 自从得知阿萝有孕,魏玘面上从容,心下局促不安。 曾经那独享阿萝的说辞,忽成为碎裂的假面,不再容他躲藏其后、以此为掩饰。 不久后,他就要做父亲了——他,生在王室、长于厮杀、以算计为本能、吞咽恶意的一个人,将要与爱人共育子嗣了。 他真能做一名称职的父亲、合格的丈夫吗? 若论此事成败,魏玘坚定地相信,卑劣的自己会兵溃如山倒。 可或许,他也并没有那样坚定。 当阿萝垂着睫、赧着颊,懵懂又娇怯地告知他孕事,他耳畔嗡地一炸,只觉天旋地转,好像盛春的百花在脑内绽放,堵塞了他的思想。 对于那时的具体想法,他大多记不清了。 但今时今日,他依然记得,迷茫到来前,莫大的狂喜笼罩了他。 狂喜之后,还有严谨周正的饮食、亲自点算的燎炉、积案盈箱的医书、事先准备的抓周物什,与那怦怦乱跳、期待也紧张的一颗心。 一切都是真的。魏玘确实不算坚定。 如若不然,在揭开衣缕、抚往妻子的小腹之前,他何必先搓手掌、反复呵气,直至捂热了、暖和了,方才谨慎又虔诚地贴上? 这样的行为每日一次,他感受她隆起愈增,心里的渴盼越发分明。 ——他也想做一名好父亲。 对于孕育子嗣之事,魏玘有退缩,也有前进。 他一边退缩、徘徊,一边前进、蹒跚,而前进的距离终归比退缩更多。 “我会努力的。”这是承诺,也是行动。 王室如何,卑劣又如何?她是他的妻子,是他独一无二的爱人、义不容辞的责任。 他确实不知该如何做一名好父亲。可她爱他,他的父亲爱他,他的老师、朋友也爱他,都将成为他的榜样与方向。 他不是孤身一人了,从今往后,再也不是了。 魏玘合了唇,在沉默里站了片刻,便撩袍,向枫树徐徐跪下。 枫树俯视着他。他没有抬头,只低身,对月伏拜,与巫族人的祈愿之姿如出一辙。 “蝶母在上。”他声音平静。“今日是我生辰。” “我虽是越人,但我所求事关妻儿,淌有巫族血脉。你……您或许可以听见。” “我魏子玉一生不信鬼神,是狂妄自傲、罪无可恕的异徒。” “但请蝶母心怀仁慈,佑我妻子平安生产、孩儿无病无灾。若要惩罚我不敬,便叫我一人来担,不要因我过错而迁怒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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